初夏的晚风带着白日未散尽的燥热,拂过校园里郁郁葱葱的香樟树梢,发出沙沙的低语。周五傍晚,最后一抹瑰丽的晚霞将教学楼染成温柔的橘红,空气里弥漫着青草被晒过的微涩气息和自由临近的躁动。
林悦收拾好书包,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她特意换下了略显呆板的校服外套,穿了件米白色、质地柔软的棉麻衬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纤细的手腕。今天是她和陆子轩约好的“电影日”。那部她期待了许久的、改编自获奖小说的文艺片《时光信笺》,今天终于上映。她甚至在午休时偷偷查了影评,对里面关于青春、成长与错过的细腻刻画充满了向往。指尖无意识地着口袋里两张提前买好的电影票,硬质的纸张边缘带来一种踏实的期待感。
她走到陆子轩的座位旁,他正低头飞快地往书包里塞着几本习题集,动作带着点惯常的利落。
“走吧?”林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再晚怕赶不上开场了。”
陆子轩抬起头,脸上却带着一种林悦从未见过的、近乎亢奋的光芒。他三两下拉好书包拉链,猛地站起身,反手抓住了林悦的手腕,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林悦!先等等!”他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拔高了几分,眼神亮得惊人,像燃着两簇小火苗,“电影……电影能不能改天再看?”
林悦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雀跃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猛地往下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
“为什么?”她下意识地问,声音有些发紧。
“刚接到赵磊电话!”陆子轩语速飞快,眉宇间飞扬着少年人特有的热血和激动,“三班那群孙子,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个省青训队的替补!就在隔壁体育馆约了场子!现在就去!指名道姓要跟我单挑!” 他松开林悦的手腕,用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跃跃欲试和强烈的胜负欲,“妈的,忍他们很久了!这次非得把他们打服了不可!机会难得!那小子据说有两把刷子!”
篮球。又是篮球。
这两个字像冰锥,瞬间刺穿了林悦心中刚刚升腾起的、关于电影院的温暖气泡。她看着陆子轩脸上那纯粹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兴奋,看着他眼中只有篮球和对手的光芒,刚才还盈满心房的期待和雀跃,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冰冷下去。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混合着委屈,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心堤,让她感觉指尖都有些发凉。
“可是……”林悦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发现喉咙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我们说好了的。票都买好了……” 她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张粉色的电影票,捏在手里,票根边缘因为用力而微微卷曲。
陆子轩的目光扫过那两张小小的票根,脸上的兴奋稍稍滞了一下,掠过一丝极快的、不易察觉的挣扎和为难。但仅仅是一瞬,那点犹豫就被更强烈的、属于球场的召唤压了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说好了!”他抓了抓后脑勺,语气带着点焦躁和哄劝的意味,试图让林悦理解他的“迫不得己”,“可这场球真的很重要!关系到我们篮球队的脸面!赵磊他们都等着我呢!电影……电影明天看!明天下午,我保证!一整天都陪你看!看两场都行!” 他伸出手,想拍拍林悦的肩膀以示安抚和承诺。
然而,他这带着明显敷衍和急于脱身的姿态,像一根火柴,瞬间点燃了林悦心底积压的委屈和失望。
“啪!”
林悦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和抗拒。她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那双总是清澈温和的眼眸里,此刻像是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首首地看着陆子轩。
“陆子轩,”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平静,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面,“在你心里,是不是每一次约定,只要篮球场上一声吆喝,就可以随时作废?”
陆子轩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急切和兴奋像是被瞬间冻结。他看着林悦骤然冰冷的眼神和紧抿的唇线,心头猛地一沉。他从未见过林悦用这种眼神看他——那里面有失望,有受伤,还有一种被轻视的愤怒。
“不是……林悦,你听我说……”他试图解释,语气带上了慌乱,“这次情况特殊……”
“每一次都很特殊!”林悦打断他,声音微微拔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哽咽,“上次电影迟到也是因为训练加赛!上上周说好一起去图书馆查资料,你半路被王浩叫走‘救场’!每一次!每一次都是篮球最重要!我们的约定,永远排在最后,随时可以被替代,是不是?” 积压的情绪如同找到了出口,委屈和失望汹涌而出,让她的眼眶微微发红。
周围还未离开的几个同学被这边的动静吸引,投来好奇或探究的目光。那些目光像针一样刺在林悦身上,让她更加难堪和愤怒。她不想在这里争吵,不想成为别人眼中的闹剧。
“算了。”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的酸涩,将手中那两张被捏得有些变形的电影票,用力地、几乎是带着一种决绝的姿态,塞进了陆子轩僵在半空的手中。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温热的手心,那温度却让她感到一阵刺痛。
“票给你。你想看……或者不想看,都随你。” 她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去打球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说完,她不再看陆子轩瞬间错愕和慌乱的脸,猛地转过身,背起书包,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教室后门。米白色的衬衫衣角在门边一闪,迅速消失在走廊的暮色里。
陆子轩还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两张带着林悦体温和怒意的电影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林悦最后那冰冷失望的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海里。赵磊的电话还在裤兜里疯狂震动,如同催命的符咒。周围同学探究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
巨大的懊悔和烦躁如同藤蔓般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课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吓得旁边两个看热闹的女生低呼一声缩回了头。
“操!”他低低地咒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这该死的、撞在一起的破事。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看着手里那两张皱巴巴的粉色票根,又听着裤兜里催命般的震动,脸上写满了挣扎和暴戾。最终,那股属于球场的不服输和兄弟义气,暂时压倒了心底翻腾的懊恼。他狠狠心,将电影票胡乱塞进裤兜,一把抓起书包,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带着满身低气压,撞开几个挡路的同学,大步流星地冲出了教室,朝着体育馆的方向狂奔而去。
周末两天,空气里仿佛都漂浮着看不见的冰碴。
林悦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厚厚的习题册摊在书桌上,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动,却半天写不出一个字。视线落在纸面上,看到的却是陆子轩那张写满急切和篮球热血的脸,是他避而不见时僵硬的手,是他最后错愕慌乱的表情。委屈和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她。她试图看书,那些文字却像跳动的蝌蚪,无法钻进大脑;她试图听音乐,舒缓的旋律却让她更加心烦意乱。窗外的阳光明媚得刺眼,却照不进她心底那片阴霾。苏晴打电话来约她逛街,也被她以“在家复习”为由推掉了。她只想一个人待着,消化这份恋爱初期猝不及防的苦涩。
周一清晨,灰蒙蒙的天空压着厚重的云层,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林悦像往常一样走向公交站,脚步却比平时沉重了许多。远远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的心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
陆子轩果然等在那里。他依旧穿着校服,背着书包,但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显而易见的低气压中。他低着头,脚尖无意识地踢着路边的石子,眉宇间锁着深深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眼睑下方带着明显的青色阴影,显然这个周末过得也并不轻松。当林悦走近,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瞬间锁定了她。
那目光极其复杂——有未消的余怒,有强压的烦躁,还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困兽般的懊恼和……不易察觉的委屈?他紧抿着唇,眼神锐利地扫过林悦平静却疏离的脸,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裂缝,一丝可以让他靠近的破绽。然而林悦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飞快地移开了视线,目光投向公交车来的方向,仿佛他只是路边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一股更深的烦躁瞬间攫住了陆子轩。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公交车刺耳的刹车声恰好响起,涌向车门的人流瞬间隔断了两人之间短暂的对视。
车厢依旧拥挤。这一次,陆子轩没有再试图护在林悦身边。他挤在离她稍远的地方,背对着她,身体绷得笔首,像一块沉默而冰冷的石头。林悦抓着吊环,感受着车厢的摇晃,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上,心底那片阴霾愈发沉重。两人之间明明只隔着几个人,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冰冷的鸿沟。
走进教室,气氛更是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林悦在自己的座位坐下,拿出课本,动作平静得近乎机械。陆子轩则重重地将书包摔在自己的椅子上,发出不小的声响,引得周围同学纷纷侧目。他拉出椅子坐下,动作带着明显的火药味,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拿出物理书,“啪”地一声摊开,力道大得书页都翻飞起来,然后拿起笔,开始在草稿纸上用力地划拉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发出刺耳的沙沙声,仿佛要将所有无处发泄的怒火都倾泻在纸上。
整整一个上午,两人没有任何交流。物理课上,陈老师讲解着复杂的电路分析。林悦听得有些吃力,一个关于节点电压法的关键点没太明白,下意识地想去翻看笔记。就在这时,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带着一丝犹豫和试探,从旁边递了过来,轻轻压在了她摊开的物理书页上。
林悦的动作猛地顿住。她看着那张熟悉的纸条,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是陆子轩的字条。以前,这张纸条代表着无声的默契和精准的援助,是她心底最温暖的秘密之一。可此刻,看着它,却只让她想起周五傍晚他递过纸条时,那副理所当然要去打球的急切模样。
一股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抗拒的情绪涌了上来。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一丝甜蜜的雀跃去展开它。她甚至没有看纸条的内容,只是伸出指尖,用一种极其平静、甚至带着点疏离的动作,轻轻地将那张纸条推回了桌面的中间线,让它孤零零地躺在两张课桌的交界处,仿佛划开了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自己的笔记本上,试图集中精神去理解陈老师的讲解,但那些电流、电压、节点的符号,却像一团乱麻,更加理不清了。
斜后方,陆子轩看着那张被推回来的、孤零零躺在桌面中央的纸条,像是被当众扇了一记无形的耳光。他握着笔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青筋都微微凸起。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更深的烦躁猛地冲上头顶!他死死地盯着林悦挺首的、透着冷漠抗拒的背影,眼神里翻涌着怒火、不解,还有一种被彻底拒绝的、尖锐的刺痛感。
他猛地抓起那张纸条,近乎粗暴地揉成一团,狠狠地攥在手心,仿佛要把它捏碎!然后泄愤般地将纸团塞进了桌洞最深处,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他不再看她,只是更加用力地在草稿纸上划拉着,笔尖几乎要将纸面戳穿,发出更加刺耳的声响,像是在宣泄着无处可去的怒火和憋闷。整个上午,两人之间的低气压如同实质的寒冰,让周围的同学都噤若寒蝉,连说话都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午休的铃声如同救赎。林悦几乎是立刻收拾东西,没有像往常一样拿出饭盒,也没有看陆子轩一眼,起身就快步离开了教室。她需要透透气,需要远离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她没有去食堂,也没有去图书馆,而是独自一人走上了教学楼顶层的天台。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空旷而安静,只有呼呼的风声掠过耳畔。她走到栏杆边,扶着冰凉的金属扶手,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初夏燥热气息的空气。城市的喧嚣在脚下铺展,却无法驱散心头的烦闷。
就在这时,通往天台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林悦没有回头,但心跳却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脚步声沉重而熟悉,一步一步,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停在了她身后不远的地方。
她没有回头,只是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风拂起她颊边的碎发。
沉默。只有风声在两人之间呼啸。
“林悦。”陆子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压抑的沙哑和浓重的疲惫,打破了沉默。那声音不再有球场上的意气风发,也没有了平日里的慵懒随意,只剩下一种近乎笨拙的沉重。
“那场球……我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