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铁藤村那令人窒息的荆棘壁垒,酸雾仿佛凝固成铅灰色的湿布。岩根的步伐沉如巨石坠地,每一步都在湿滑的苔藓小径上踏出凝重的回响。苏木紧随其后,目光穿透凝滞的灰绿,死死锁住前方雾霭中逐渐显形的巨影——悬索崖。
近了,那令人窒息的“天堑”展露真容:一条斜架于无底深渊之上的、活着的巨桥!
两棵参天巨木如同被强行分开的兄弟。靠近菌菇村方向的天脊杉,一根虬龙般的巨大主枝上,数条活髓藤锚索如巨蟒缠绕。深渊彼岸,云杉巨榕山峦般的板根上,对应着同样的锚点。
连接它们的,是一株生长在两侧崖壁缝隙中的古老气根榕母体。它探出的千百条气根,如同有生命的缆绳,在数百米虚空之中,或三根、或两根主动绞合、增生、盘绕,最终形成上千根坚韧的、表面虬结如龙鳞、覆盖着湿滑苔藓的气根索桥!无数座桥以令人心悸的45度角斜向上升,从菌菇村低处延伸至云杉村所在的高崖。桥体带着生物特有的韧性与弧度,在深渊永不停歇的乱风中起伏、扭动,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呜嗡”声,仿佛巨兽沉睡中的鼾息。这便是悬索崖——一条活着的植物天轨!
“进去!”岩根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最后一次检查了连接自己腰间与藤筐框架的备用活髓藤安全索,确保卡扣锁死。他背好自己的大藤筐,里面是两人的行囊,骨刀插在最顺手的位置。
苏木深吸一口带着浓重铁锈与腐朽植物气息的空气,压下翻腾的胃液。他掀开织雾蚕茧壳制作的帘门,钻进了那个亲手打造的“深渊之茧”。高耸的围挡瞬间隔绝了下方翻涌的灰绿地狱,眼前只剩下藤条编织的网格顶棚和前方一小片被雾气模糊的景象。狭小空间带来的包裹感,奇异地抵消了部分悬空的心悸。他将行囊固定在脚边特制的藤环里,双手稳稳握住筐篮内侧加固的操作杆——那是控制骨锁的机关延伸。
岩根低喝一声,率先踏上那湿滑、虬结、不断律动的巨大气根桥面。他强壮的身体微微下蹲,重心沉稳,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气根绞合最紧密、最稳固的结节上,如同扎根的磐石,为后方的藤筐开辟相对安全的路径。
苏木在茧中,双手紧握操作杆,冰凉的触感让他心神一定。他按照无数次模拟的步骤,锁定前锚,推动右侧操作杆,前方两根骨制棘轮挂锁在精巧的藤索传动下,“咔哒!咔哒!”两声脆响,狠狠咬合住头顶粗壮的气根绞合部,如同铁钳锁死。释放后锚,同时拉动左侧操作杆,后方两根挂锁的棘轮交替松开,藤筐的重量始终完全转移到另三根绳索上。整个筐体因承重点的变化而轻微一晃。当每个棘轮都交替前移一次后,完成了一整次完整的“尺蠖”行进!藤筐在骨锁交替咬合与释放中,稳稳地向上、向前移动了半米多!
苏木心中一定,汗水却己渗出额角。这操作需要力量、时机和绝对的专注。他透过藤条缝隙,看到岩根在前方数米处,身体紧贴桥面,为他挡住最猛烈的侧风,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前方的气根状况,不时用骨刀快速削掉挡路的湿滑苔藓团或坚韧的寄生藤蔓。
攀爬继续。每一次操作杆的推拉,都伴随着骨锁咬合的清脆“咔哒”声和藤筐移动时与气根摩擦的“沙沙”声。45度的斜角让每一次重量转移都如同对抗无形巨力。小腿因持续发力而颤抖,紧握操作杆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深渊的风是最大的敌人。毫无规律的乱流撞击桥体,引发剧烈的晃动和颠簸!藤筐如同巨浪中的小舟,左摇右摆,上下震颤!苏木死死咬住牙关,身体绷紧对抗惯性,全部心神凝聚在双手的操作上——感受杆件传来的力度反馈,判断骨锁位置,确保每一次咬合都精准无误!汗水混合着雾气浸透衣衫,模糊了视线,他不敢眨眼。
突然,一阵狂暴的下旋气流猛冲桥底!整个桥面如同巨蟒翻身般向上拱起、然后狠狠下坠!藤筐瞬间失控般向上抛起!
“稳住!”岩根的吼声被风声撕碎。
苏木在剧烈的失重和混乱中,双手本能地死死抓住操作杆,身体被抛离座位,重重撞在藤筐内侧!他强忍眩晕和撞击的疼痛,在筐体下落的瞬间,凭着肌肉记忆猛地推动右侧操作杆——前双锁在藤索牵引下极限前伸!
“咔哒!咔哒!”
就在藤筐即将砸回桥面的千钧一发之际,前双锁险之又险地咬住了前方一根凸起的粗壮气根结节!巨大的冲击力让藤筐猛烈震颤,藤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苏木被狠狠掼回座位,五脏六腑仿佛移位。但他成功了!藤筐没有翻滚脱索!
岩根在震荡中如同钉子般稳住,回头看到藤筐安然,眼中闪过一丝后怕与赞许。他迅速用骨刀削下一段坚韧的活髓藤,飞快地将自己腰间安全索的一个备用挂钩,挂在了苏木藤筐的加固框架上,形成一道额外的保险。“继续!别停!”他吼道。
时间在惊心动魄的操作与对抗中流逝。当苏木透过藤条缝隙,看到云杉巨榕那覆盖着厚厚紫色苔藓、如同巨爪般的板根近在咫尺时,他推动操作杆,完成了最后一次前锁锁定。
“到了!”岩根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沙哑。他早己攀上板根,回身伸出手。
苏木颤抖着解开腰间的安全索挂钩(它一首系在藤筐上),掀开帘门。一只沾满苔藓和泥污、却异常稳定的大手立刻牢牢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从那个隔绝地狱的茧中拽了出来!
脚踏实地!脚下是冰冷坚实的岩石!苏木双腿一软,几乎跪倒,被岩根一把架住。他回头望去,自己刚刚“乘坐”而来的藤筐,还静静悬挂在斜升的气根天轨末端,在风中微微摇晃,像一座孤悬的灯塔。而下方,是翻涌不息、深不见底的灰绿色雾海。
他成功了。依靠智慧与机械,征服了这天堑。
沿着云杉巨榕虬龙般盘绕的粗壮气根上行,一个迥异于过往的繁华世界扑面而来,冲刷着攀爬的疲惫与劫后余生的战栗。
云杉村!它不再是依附,而是扎根于巨木的立体王国!村落规模宏大,远超菌菇村的贫瘠、回声村的奇诡、铁藤村的森严。它依循巨榕的天然层级:
气盘区是云杉村基石,依托于的巨大低层气根平台。这里分布着叮当震响的矿石场、木屑纷飞的木匠区、兽啸不断的驮山兽栏。
枝干平台区是心脏,中层枝桠形成的广阔平台,是喧嚣的熔炉。这里有石板街市,深紫石板铺就的主街湿滑却规整,中央树洞神龛供奉着齿轮圣徽,黑袍修士静立如影。这里店铺鳞栉,铁匠老疤炉火映红,织雾坊泛着珍珠光泽的防酸布料在橱窗轻摆。百草囊药香浓郁,木牌绘着的奇异字符令苏木心跳加速。油灯张石棉芯灯盏幽幽,防风罩的“长明灯”是店铺标配。烟火食肆和 “菌菇窖”客栈飘出炖肉与酸酒气息,行商与皮甲守卫混杂其中。菌丝石集市的气根木平台上,摊贩陈列兽皮、陶罐、虹莓、甚至磨损的镇级铁器。交易核心是嵌有发光菌丝的透明石子——一颗菌丝石换一尺布或一罐药。
而冠荫区是村子里至高无上的地域,高层雾气缭绕,石木建筑森严。守卫隘口的皮甲矛卫目光锐利。那里有长老木屋,在巨榕主干上简易的的堡垒中,更高层的石阶守卫如同雕塑。
而老药庐,则孤悬于西侧枝桠平台。石基深褐,木墙浸透药气,屋顶“香樟鳞皮”厚重。门牌上,根须缠绕药臼的图腾旁,铭刻着苏木完全陌生的优美文字——知识的密码!
一路上,岩根给苏木讲述着云杉村的故事,云杉村的秩序比其他村子更加完整,甚至有成为一方集镇的趋势,云杉村能拥有现在的活力,也得益于其靠近“镇”的树冠高度。
这里有村子德高望重老人成立的长老会,各族长与匠宗踞守木屋,裁断纠纷,布防兽匪,统管建设、守卫轮值。这里有更加完善的防守力量————皮甲矛卫,由精壮村民组成,收“入村税”(菌丝石/货物),巡守要道,弹压纷争。这里也有了行会的雏形,铁匠、织工、药师互通技艺,默约定价。这个村子也在以物易物的基础上,具备了货币交易的雏形,菌丝石,做为这个国家的通用货币,由 “菌光家族”秘制,菌丝石的价值全国都统一了共识,一石=一日粮/一尺布/一罐药。
傍晚的夕阳下,兄弟俩立于喧嚣街心,泥污满身,浑身酸臭,与周遭格格不入。苏木的目光如磁石般吸附在“百草囊”的字符与药庐门牌的神秘文字上。
“云杉村,阿榕伯,我终于来了。”这句话不断在苏木心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