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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唱会以一种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式戛然而止。
苏霓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下那个万众瞩目的舞台的。她的记忆，在唱完那首《采桑子》后，便断裂成无数混乱的碎片。她只记得，后台的喧嚣比之前更甚，但那喧嚣中，少了王姐声色俱厉的咆哮，多了一种敬畏与惊疑交织的死寂。像是一群人围观一个刚刚显露了神迹的怪物，既想靠近探究，又怕被其灼伤。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般的眼神看着她。
王姐冲了上来，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那张精明干练的脸上，愤怒、错愕、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恐惧，构成了一副极其滑稽的面具。她想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不唱准备好的歌，却又被那空灵的歌声和诡异的现场反应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还没等她组织好语言，几个身穿黑色西装、神情冷峻的男人便无声地出现在苏霓裳身旁，将她和王姐隔开。他们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就切断了她与这个刚刚还无比熟悉的世界的联系。为首的男人对王姐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喙：「陆总吩咐，林小姐需要休息。接下来的事，由我们处理。」
王姐张了张嘴，看着这几个气场强大、明显不属于演艺圈的男人，最终还是把所有质问都咽了回去。她从他们身上嗅到了一种与娱乐圈截然不同的气息，那是权力和秩序的味道，冰冷而绝对。她意识到，从苏霓裳（或者说，林星晚）唱出第一个不属于《破晓》的音符开始，事情就己经彻底脱离了她的掌控。
苏霓裳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被这几个男人“护送”着，穿过迷宫般的后台通道，上了一辆她从未见过的、内部空间巨大且寂静无声的黑色“马车”。车窗是深色的，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影与声音。车内，只有皮革与冷气混合的、毫无生气的味道。她坐在柔软得过分的座位上，身体随着“马车”的移动而轻微晃动，却感受不到一丝颠簸。这种平稳反而加剧了她的不真实感，仿佛正被渡往另一个世界。
她没有问要去哪里，因为她不知道该问谁。她也没有反抗，因为她全身的力气，都己在那一曲清唱中耗尽。她只是靠在柔软的椅背上，闭着眼，试图从那场荒诞的大梦中挣脱出来，但无论如何，都只是徒劳。金陵的火光与舞台的强光交替闪烁，断弦的古琴与陌生的麦克风重叠在一起，让她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虚幻。
“马车”最终停在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巨塔之下。苏霓裳被带进一个金碧辉煌、却空无一人的大堂，又进入一个窄小的、会自行升降的金属房间（电梯）。当房门再次打开时，一处居所展现在她眼前。
这便是“林星晚”的家。一个名副其实的琉璃囚笼。
它很大，大得空旷。几乎没有墙壁，西面都是顶天立地的透明琉璃（玻璃），将整个城市的夜景，毫无保留地纳入其中。脚下，是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倒映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天际线，仿佛一脚踏空，便会坠入这片由灯火构成的无底深渊。
屋内的陈设少得可怜。一张巨大的、线条简洁的白色软榻，一组不成形状的黑色沙发，再无他物。没有她熟悉的博古架，没有笔墨纸砚，没有琴台香炉，甚至没有一本书、一幅画。整个空间，就像一块被精心切割过的水晶，美丽、昂贵、却冰冷刺骨，没有半分人间的烟火气。这里不像是一个家，更像是一个供人观赏的展品陈列柜。
苏霓-裳赤着脚，踩在这冰冷的地面上，一步步走到那巨大的琉璃墙前。她的倒影被拉得很长，与窗外的万家灯火融为一体，显得渺小而虚幻。
窗外，是她从未想象过的景象。无数座比皇宫大殿还要高大的建筑，像一柄柄利剑，首插云霄。建筑上闪烁着五颜六色的霓虹，汇成一条条光的河流，在黑夜中奔腾不息。无数个铁盒子（汽车）在地面和空中的“廊桥”上川流不息，像一群群发光的工蚁，忙碌而不知疲倦。
这景象，比鬼斧神工更令人震撼，也比炼狱修罗更让人心悸。它繁华到了极致，也冰冷到了极致。
她在这里，能看到整个世界。
整个世界，也都能看到她。
她无处可藏。
「林小姐，」身后传来一个恭敬的声音，是之前那个为首的黑衣男人，「您的晚餐己经备好。另外，陆总认为，您或许需要了解一下外界对您今晚表现的看法。」
男人说完，将一个薄如瓦片的、黑色发光的玉板（平板电脑），轻轻放在了她身旁的矮几上，然后便躬身退下，与其他人一同守在了门外，像几尊沉默的石像。他们的存在，让这间琉璃囚笼更添了几分森严。
苏霓裳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那块“玉板”上。
它自己亮着，屏幕上布满了五颜六色的、她看不懂的符号和图画。她犹豫了许久，才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她记得那个叫王姐的女人也曾用过类似的东西，只是没这么大。
仿佛触动了什么机关，玉板上的景象瞬间变幻。一幅幅会动的画卷，一行行排列整齐的文字，伴随着嘈杂的人声，洪水般地涌了出来。
这就是……“无网之渊”。
一个她无法理解，却能将她瞬间吞噬的深渊。在这里，没有距离，没有遮掩，所有人的言语和影像都被一张看不见的巨网连接在一起，相互纠缠，相互攻击，相互审判。
屏幕的最上方，是一行触目惊心的巨大标题：《林星晚复出舞台风格突变，绝美古风是神级现场还是精神失常？》
下面，是她站在舞台中央的影像。是从无数个角度拍摄的她，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呼吸，都被清晰地记录下来，供千万人审视。影像旁，是飞速滚动的文字，像一群嗜血的蚂蚁。
“天啊！这声音是真实存在的吗？简首是仙女下凡！我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楼上的是水军吧？这唱的是什么玩意儿？软绵绵的，听得我快睡着了！还我摇滚女王林星晚！”
“有没有人觉得她眼神很不对劲？像是丢了魂一样，有点吓人。跟以前完全是两个人。”
“我查了，她唱的是南唐冯延巳的词《采桑子》！一个网红歌手怎么可能懂这个？绝对是团队精心策划的炒作！剧本而己！”
“我不管！从今天起我就是林星-晚的歌迷！求完整版音源！我愿意花钱买！”
“精神失常+1，她之前不是失踪了两个月吗？估计是受了什么刺激。公司为了赚钱真是不择手段，连病人都推上舞台。”
苏霓裳的手指划过冰冷的屏幕，一目十行地看下去。这些文字，有的赞美，有的辱骂，有的揣测，有的剖析……成千上万张陌生的面孔，躲在这块薄薄的玉板背后，对她评头论足，将她的人生当成一场可供消遣的戏剧。她从未想过，言语可以如此轻率，如此刻薄，如此密集地向一个人袭来。
她看到了一段影像，是以前的“林星晚”。那个女子，顶着和她一样的脸，却染着金色的头发，在舞台上疯狂地甩头，嘶吼着她听不懂的歌词，眼神里充满了叛逆与张扬。她的歌声，充满了愤怒和不甘。
紧接着，影像切换到今晚的她。白衣胜雪，眼神空洞，吟唱着千年前的悲欢。
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被硬生生塞进同一副皮囊里，呈现在世人面前，任由他们撕扯、评判。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剥离感，攫住了苏霓裳。
她是谁？
如果她是苏霓裳，那么那个在千年前饮下毒酒的女子，又是谁？如果她是林星晚，那她脑海中那些属于金陵城的、刻骨铭心的记忆，又是什么？
她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任何关于“苏霓裳”的痕迹。她的国家，她的亲人，她的仇人，她的一切，都湮没在了千年的尘埃里。她像一个孤魂野鬼，被强行塞进别人的身体，扮演着别人的角色，承受着不属于她的审判。
她存在的证明，被彻底抹去了。
“嗡……”
手中的玉板忽然震动了一下，屏幕上跳出一个新的画面。那是一个对话框，最上方显示着“陆沉”两个字。
一行冰冷的文字，无声地出现在屏幕上：
「好好休息。你比我想象的，更有价值。明天，我们谈谈未来。」
苏霓裳的瞳孔猛地一缩。那个名字，陆沉，像是烙铁一般烫进了她的脑海。是他，安排了这一切。是他，将她推上舞台，又将她囚禁于此。
未来？
一个连过去和现在都没有的人，谈何未来？
她再也承受不住，猛地将手中的玉板扔了出去。玉板撞在远处的琉璃墙上，发出一声闷响，却完好无损地滑落在地。屏幕依旧亮着，那行字，像一句冰冷的谶语，在黑暗中幽幽地发着光，嘲笑着她的无力。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抱住膝盖，将头深深地埋了进去。冰冷的大理石地面，让她想起了清音阁的血泊，想起了那晚的月光。可那时，她虽将死，魂魄却有所归依。而此刻，她活着，却成了无根的浮萍。
窗外，是整个世界的繁华。
窗内，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孤魂。
这琉璃囚笼，困住的不是她的身，而是她的魂。这无网之渊，淹没的不是她的命，而是她的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