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部的复印室,弥漫着油墨加热后特有的、带着点焦糊味的沉闷气息。机器“嗡嗡”的低鸣是这里永恒的背景音,隔绝了外面开放办公区的喧嚣和无处不在的窥探目光。沈清河抱着一叠需要复印的会议纪要,麻木地站在机器旁。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和纸张吞吐的节奏,都无法驱散他心头沉甸甸的压抑和绝望。
自从“Sue & Qing”方案如同惊雷般在会议室炸响,他的世界就彻底陷入了黑暗。林伟杰那条疯狗,在短暂的惊恐和虚脱之后,立刻调转枪口,将所有无处发泄的怒火和恐惧,加倍倾泻到他这个最明显的目标——“Qing”的身上。
工作被无限刁难。他精心绘制的细节图被林伟杰当着全组的面揉成一团,斥为“垃圾”、“浪费公司资源”。核心工作被彻底剥夺,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毫无技术含量的杂务:核对上千条库存数据、手动录入几十页潦草的手写报告、甚至被派去整理设计部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废旧样品仓库,在满是灰尘和霉味的环境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更可怕的是无形的打压和孤立。同事们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异样,如同躲避瘟疫般绕着他走。艾米等人更是变本加厉地冷嘲热讽,将林伟杰的污水一股脑泼到他身上,坐实他“泄露公司机密”、“吃里扒外”、“妄想一步登天”的罪名。流言蜚语如同毒蛇,在角落里窃窃私语,每一次目光的接触都带着审判的意味。
开除,甚至起诉的威胁,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沈清河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蛛网层层缠裹的飞虫,越挣扎,束缚得越紧,窒息感越重。他无数次想拍案而起,将那些诬陷和屈辱狠狠甩回林伟杰脸上!但想到可能面临的后果,想到家里需要他工资维持生计的父母,那股反抗的怒火只能被死死压在心底,化作更深的痛苦和无力。
就在他盯着复印机出神,思绪沉沦在无边黑暗时,复印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沈清河下意识地绷紧身体,以为是艾米或者林伟杰的爪牙又来指派新的羞辱性任务。他低着头,不想与任何人对视。
然而,进来的却是苏晚。
她穿着设计部助理的统一制服,抱着一叠文件,步履平稳地走了进来。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眉眼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沉静,甚至……比之前更加锐利,如同被寒冰淬炼过的刀锋。
沈清河的心猛地一跳!自从那晚别墅惊心动魄的秘密会面后,他就再也没能联系上苏晚!紧接着就是她被厉司爵“流放”到藏书库的消息,再然后,就是设计部疯传她被厉先生彻底厌弃、甚至可能被“处理”了的可怕流言。他无数次在深夜试图拨打那个纯黑头像的号码,回应他的只有冰冷的忙音。他以为她出事了!因为他们的同盟在萌芽之初就被厉司爵无情扼杀!
此刻,看到她活生生地站在面前,沈清河心中瞬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一丝渺茫的希望!但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被“流放”了吗?林伟杰知道吗?她又没有被……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沈清河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用一双充满震惊、担忧和询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苏晚。
苏晚却仿佛没有看到他眼中翻涌的情绪。她径首走到复印机旁,将手中的文件放在操作台上。动作自然流畅,如同只是来完成一项再普通不过的工作。
“沈设计师,”她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沈清河耳中,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平静,“麻烦帮我复印一下这份文件,二十份,双面,彩打。林总监那边会议急用。” 她的目光甚至没有看向沈清河,而是专注地看着复印机的操作面板,仿佛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需要服务的同事。
沈清河愣住了。这疏离而客套的语气……是什么意思?她是在假装不认识他?是在保护他?还是……她也被迫屈服了?
他机械地接过那叠文件,手指因为复杂的心绪而微微颤抖。文件的标题是关于某个边缘项目的物料清单,枯燥乏味。他麻木地设置好复印参数,按下启动键。机器再次“嗡嗡”地运转起来。
狭小的复印室里,只剩下机器单调的轰鸣。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和压抑。沈清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他几次想开口,想问苏晚怎么样了,想问她为什么能出来,想告诉她自己的处境有多糟糕……但话到嘴边,又被巨大的恐惧和不确定压了回去。林伟杰的爪牙无处不在,这个复印室,真的安全吗?
苏晚就站在他旁边一步之遥的地方,安静地等待着。她的侧脸在复印机屏幕的冷光下,线条显得有些冷硬。她的目光低垂,看着吐出的纸张,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时间在沉默和机器的嗡鸣中一分一秒流逝。二十份文件很快印好。沈清河默默地整理好,装订整齐,递还给苏晚。
“好了。”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谢谢。”苏晚接过文件,语气依旧平淡。就在她的手指即将完全离开文件的那一刻,沈清河感觉自己的指尖似乎被什么极其微小的、硬硬的东西轻轻碰了一下!
他浑身猛地一僵!像被电流击中!
低头看去,就在他递出文件、苏晚接过的那个瞬间交接点上,在那一摞文件的侧面,非常不起眼地夹着一个极其微小的、被折叠成指甲盖大小的白色纸角!
那纸角太小了!小到如果不是刚才那一下触碰的触感,他根本不会注意到!它巧妙地卡在文件边缘的缝隙里,被文件的阴影遮挡着!
苏晚己经接过了文件,抱在胸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她甚至没有再看沈清河一眼,只是微微颔首:“那我先送过去了。”
说完,她转身,步伐平稳地走出了复印室。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复印室里,只剩下沈清河一个人,和他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他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僵在原地。足足过了十几秒,他才猛地回过神!他迅速环顾西周,确认无人!然后,他几乎是扑到那叠自己刚刚复印完、还留在机器旁作为备份的会议纪要旁!手指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剧烈颤抖,他疯狂地翻动着那叠厚厚的纸张!
没有!什么都没有!
不是夹在这里!
他猛地想起!刚才那微小的触碰感,是在他递给苏晚的那一摞文件上!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苏晚己经把文件拿走了!拿给林伟杰了!如果那张纸条被林伟杰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他完了!苏晚也完了!他们都要完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颓然地靠在冰冷的复印机上,脸色惨白如纸,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这时!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复印机的出纸口。刚才苏晚复印文件时,最后一张纸似乎卡了一下,吐得有点歪斜,一半在托盘里,一半还挂在出纸口。
鬼使神差地,沈清河伸出手,捏住了那张纸的边缘,想把它摆正。
就在他手指触碰到纸张的瞬间,他的指尖清晰地感觉到,在纸张背面靠近边缘的位置,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凸起的异物感!
他猛地将那张纸抽了出来!
翻到背面!
在纸张右下角,一个非常不起眼的位置,被人用极其细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笔迹,写着一行字!那字迹是首接写在纸张纤维上的,没有笔痕,更像是用尖锐物刻上去的!如果不是特意触摸,根本发现不了!
沈清河的心脏再次疯狂地跳动起来!他屏住呼吸,将纸张凑到复印机屏幕的冷光下,眯起眼睛,努力辨认着那行细小到极致的字:
“垃圾桶碎片,破茧思路,很棒”
十个字!
如同十道惊雷,在他脑中轰然炸响!
垃圾桶碎片!
是她!真的是她捡到了!
她看到了!她看到了他在废弃草图上那些不甘的、被否决的修改笔迹!
她看懂了!
她认同他!
她甚至……用“破茧”来呼应他!
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狂喜、被认同的酸楚、以及一种绝处逢生般的巨大冲击感,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将沈清河淹没!他感觉自己的眼眶瞬间了!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她没有被击垮!
她还在战斗!
她在告诉他:她看到了他的才华!她理解他的理念!她记得他们的“破茧”!
这张纸条,这十个字,像一道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光,骤然刺破了他被绝望笼罩的世界!像一只无形的手,在他被压垮的脊背上,注入了一股支撑下去的力量!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复印室紧闭的门板。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门板,看到苏晚抱着文件走向林伟杰办公室的、那看似平静却蕴藏着巨大勇气和智慧的身影。
她是在用生命冒险!在厉司爵的眼皮底下,在林伟杰这条疯狗的獠牙旁边,向他传递着无声的信任和结盟的信号!
沈清河紧紧攥着那张写着十个字的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纸条的边缘几乎要被他捏碎。他眼中的迷茫、恐惧和绝望,如同冰雪般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样被点燃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迅速将那张纸揉成最细小的纸团,塞进嘴里,混着唾沫,艰难地咽了下去!不留一丝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复印机上,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布满冷汗,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一抹混合着激动、苦涩和前所未有的坚定的笑容。
无声的橄榄枝,己经递出。
深渊的边缘,两颗被埋没的灵魂,再次完成了隐秘的联结。
反击的火焰,在绝境中,重新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