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黑蕖蚀月
洞庭湖的夜，被一种粘稠的、活物般的黑暗吞噬了。
水面不再是水，而是一潭翻涌的浓墨，沉滞得泛不起半点星光。
几艘破烂的渔舟，像被无形巨口啃噬的枯叶，正一点点沉入这片墨池，连挣扎的水花也吝啬给予。湖面上，漂浮着星星点点幽绿的磷光，那是死鱼翻白的肚皮，在绝对的黑暗中诡异地亮着，随墨浪起伏，如同溺毙的鬼眼。
岸边，本该柔软的垂柳枝条，竟凝满了细碎的冰晶，六月酷暑时节，寒气却顺着枝条蛇行而下，在泥岸边爬出惨白的霜纹——时序的经纬，己然错乱崩坏。
老渔夫陈老栓，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僵立在冰冷的岸边。他的破船，连同半生微薄的指望，早己无声无息地沉入了那口墨池深处。
然而此刻，他浑浊的眼珠几乎要瞪裂眼眶，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臂膀的皮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楚。
喉咙里咯咯作响，像破旧的风箱在抽动，却挤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极度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咽喉，更攫住了他的灵魂。
湖心，墨色最为浓稠之处，水波无声地拱起、裂开。
一朵巨大的莲花，缓缓探出水面。
它通体漆黑，仿佛由凝固的夜幕雕琢而成，十二片花瓣森然怒放，每一片都大如舢板，边缘却闪烁着金属般冷硬的幽光。
这绝非人间应有的造物，它贪婪地吮吸着周遭本己稀薄的月光，花瓣展开之处，光线如同被活活抽走，只留下更深邃的黑暗——这是对《山海经》中“其华西照”神木最恶毒的反写，名为“其华蚀光”。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看似光滑的黑色花瓣表面，细密的纹路竟在缓缓蠕动、扭曲，像无数细小蛆虫在拼凑某种亵渎神明的文字。
那纹路带着异域的狰狞，是陈老栓做梦也想不到的、来自遥远西方神域的希腊符文。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随着黑莲的绽放，猛地攫住了陈老栓的呼吸。初闻是一股浓烈到发腻的腥甜，如同腐败的蜜糖，粘稠地糊在口鼻之上。
紧接着，这甜腻瞬间变质，化为浓重的铁锈腥气，像无数根生锈的冰冷锁链，粗暴地捅进他的鼻腔，一路向下，死死绞缠住脆弱的肺叶！他剧烈地呛咳起来，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吞咽刀片，每一次呼气都带着内脏撕裂般的灼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恶臭和极致的恐惧中，那黑莲巨大如磨盘的花心，猛地一阵蠕动。
粘稠如沥青的花蕊向两旁分开，一条布满荆棘倒刺的暗紫色藤蔓，如同毒蟒出洞，带着撕裂空气的“嗤嗤”声，闪电般激射而出！
藤蔓的目标，是岸边那个被眼前景象吓傻、忘了哭泣的孩童——陈老栓唯一的孙子，狗娃！
“狗——！” 陈老栓胸腔里积压的恐惧和绝望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枷锁，发出半声撕心裂肺的嚎叫。
晚了。
那布满狰狞倒刺的藤蔓，精准地缠住了狗娃细瘦的腰身。荆棘瞬间刺破单薄的衣衫，几滴鲜红在暗紫的藤蔓上晕开，旋即被贪婪地吸收。
巨大的力量传来，狗娃小小的身体像一片没有重量的枯叶，被凌空拽起，倒拖着飞向那朵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魔莲。
孩子惊恐的尖叫划破死寂的湖面，又戛然而止——他被狠狠拽入那不断翻涌、如同深渊巨口的黑色花心之中！
粘稠的花瓣猛地向内合拢，发出沉闷的“噗”声，将最后一点微弱的挣扎和哭喊彻底吞没。
湖心，只剩下那朵十二瓣的黑莲，在墨色的湖面上静静悬浮，无声地旋转着。花瓣上那些扭曲的异域符文流转着幽暗的光泽，像无数只窥视着这个濒临崩塌世界的邪眼。
浓烈如实质的腥甜锈味，沉甸甸地压在洞庭湖上空，压弯了冰晶覆盖的柳条，压垮了岸边老渔夫陈老栓的脊梁。他双膝一软，“噗通”跪倒在冰冷的泥地里，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呜咽，浑浊的老泪滚过沟壑纵横的脸颊，砸在寒霜覆盖的地面。
吞噬了狗娃的魔莲，花心深处，似乎传来一声极其细微、满足般的蠕动声。冰晶在柳条上悄然生长蔓延，发出细微的“咔咔”轻响，像为这黑暗的序曲敲打着节拍。
夜的墨色，更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