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玻璃幕墙上织成灰蓝色的帘幕,28层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在深夜发出电流嗡鸣。秦雨卿的指尖在键盘上机械地敲击,屏幕上的策划案批注栏里,"亲子互动模块需重构"的红色字体刺得眼球生疼。她盯着会议室录像里郑姿冷硬的侧脸,突然听见茶水间传来咖啡豆研磨的声响——这个点,整栋写字楼该只剩清洁机器人在走廊滑动。
"咔嗒"。
金属咖啡杯搁在桌角的声响惊得她肩膀一颤。郑姿的白衬衫下摆沾着墨渍,左手虎口处有道新鲜的红痕,像被纸页割破的。她推过杯子时,秦雨卿瞥见她无名指根的茧——那是握钢笔太用力留下的,郑姿在高中的时候画画和写字总是很用力,久而久之就留下了茧,她现在还是和高中时一样,握笔太用力了。
"加了三块方糖。"郑姿的声音裹着咖啡机的余温,"你从前说,苦咖啡像人生。"
蒸汽模糊了秦雨卿的镜片。她想起高一那时候,她们在画室偷偷喝教导主任的咖啡,郑姿被苦得皱眉,却抢过她的杯子加了整整五勺糖:"人生己经够难了,喝杯甜的怎么了?"此刻的咖啡甜得发腻,却在舌尖化出酸涩,像十年光阴酿的酒。
"你……你手上的伤......"秦雨卿脱口而出,又立刻咬住下唇。
郑姿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尖轻轻抚过伤痕:"整理快闪店物料时划的。小张笨手笨脚,差点打翻亚克力展架。"她忽然笑了,带着几分自嘲,"其实我当年在纽约实习,被碎玻璃扎穿手掌都没喊过疼,现在倒变得娇气了。"
这句话像钥匙拧开记忆的锁。秦雨卿记得郑姿转校的前三个月,她们偷偷溜出学校去学校门口对面的文具店挑手绳,郑姿的手指被金属货架划破,却举着渗血的指尖笑:"这点小伤算什么,我可没有那么矫情,我以后可是要办大事的人。"那时的阳光穿过橱窗,在她发梢镀上金边,像某种不可动摇的誓言。
"你……去纽约了?那里......真的那么难吗?"秦雨卿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
郑姿的拇指着咖啡杯沿,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第一周住在布鲁克林的地下室,老鼠在天花板上开运动会。语言学校的老师嘲笑我的中式发音,说'秦'这个姓听起来像茶壶盖响。"她突然抬头,目光灼灼,"你知道我怎么熬过来的吗?每天睡前背二十个营销术语,对着镜子练习微笑,首到脸僵得像蜡像。"
雨声突然变大,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秦雨卿想起自己高三那年,在画室里画到凌晨,对着郑姿空着的画架掉眼泪。她把所有的怨气都揉进颜料里,画布上的向日葵扭曲成黑色漩涡,最后被老师痛批"心态失衡"。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听见自己质问,"哪怕是给我寄一封信也好......"
"怎么说?"郑姿的声音突然尖锐,"说我爸在机场打了我妈一巴掌,说我在飞机上吐得胆汁都出来,说我每天晚上躲在厕所哭,怕被寄宿家庭听见?"她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我怎么敢让你知道,那个说要一起考美院的郑姿,其实连英语时态都搞不清?英语单词都记不住?"
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冷掉的苦涩。秦雨卿看见郑姿胸口剧烈起伏,突然想起她们第一次吵架——因为美术课分组作业,郑姿坚持用冷色调,她偏要暖色调。最后郑姿把调色盘摔在地上,颜料在画室地板开出斑斓的花,却在放学后偷偷的送来一盒新的画笔。
"你知道你走的那年说都不跟我说一声,知不知道我那时候找你有多辛苦,我每天都是在打听你的消息,我那时候很想你……很想你......想和你一起画画,一起吃饭一起……"秦雨卿喉咙发颤着。
郑姿的睫毛剧烈颤动,有液体在眼眶里打转。她突然从西装内袋掏出钱包,夹层里掉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两个扎马尾的少女挤在画室的角落,秦雨卿举着调色盘,郑姿的画笔戳在她鼻尖,背景是未完成的《向日葵》草稿图画。
"我每天都看这张照片。"郑姿的声音轻得像雨丝,"在曼哈顿的地铁上,在加班到凌晨的办公室,在客户骂我'东方人不懂西方审美'的时候。我都会告诉自己,不能让你看见我狼狈的样子,不能让你觉得......觉得我放弃了我们那时候的梦想。"
秦雨卿的手指悬在照片上方,不敢触碰。十年前的阳光似乎透过相纸,照亮郑姿眼下的泪痣上。她突然想起,郑姿说过泪痣是"艺术家的印记",那时她们都以为,未来会在画布上绽放光芒。
"你的极光装置......"秦雨卿忽然说,"用冷色调的LED灯带,是不是因为高中那幅《雨夜星空》?你说过,极光像上帝打翻的调色盘。"
郑姿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诧:"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秦雨卿笑了,笑容里带着苦涩与释然,"你画了整整三个月,最后在画框角落刻了我们的名字缩写。后来被教导主任发现,罚我们扫了一周画室。"
"其实我偷偷留了幅小稿。"郑姿从电脑包里抽出平板电脑,调出一张设计图,"快闪店的穹顶装置,用光纤模拟极光流动,地面铺感应式LED地砖,踩上去会出现星座图案......"她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动,"这里,双子座的位置,藏着两个字母Z和Q。"
秦雨卿感觉心脏猛地收缩。双子座,她们的星座。那些被时光掩埋的默契,原来一首藏在彼此的骨血里。
"AR程序的离线模式......"她点开技术文档,"我原本担心数据加载速度,但如果用云渲染分流......"
"可以调用我在国外合作过的节点。"郑姿立刻接口,"他们的边缘计算服务器在亚太地区有2000+节点,延迟能控制在50毫秒以内。"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这笑声里有十年未见的生疏,更有久别重逢的默契。雨声渐小,远处传来地铁驶过的轰鸣,像城市的脉搏。
"其实我很羡慕你。"郑姿忽然说,指尖着照片边缘,"你能留在国内,坚持画画,还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我也羡慕你。"秦雨卿轻声说,"能在纽约打拼,见过那么大的世界。"
"可我最怀念的......"郑姿的声音低下去,"是高中时,我们在画室偷喝速溶咖啡,把颜料混进酸奶当布丁吃,被教导主任抓包时,你把我的画藏在裙子里......"
"因为你的《向日葵》比我的好看。"秦雨卿想起那条沾满油彩的白裙子,后来被妈妈扔进了洗衣机,"教导主任说我'包庇同学',让我写检讨,你却在检讨书上画了只卡通企鹅,说'企鹅替我们道歉'。"
郑姿终于笑出声,泪珠却同时滚落:"后来那只企鹅被贴在公告栏,全校都知道高一(3)班有两个画痴。"
办公室的时钟指向凌晨西点。雨停了,月光穿过云层,在郑姿发顶镀上银边。秦雨卿伸手替她拂去脸上的泪痕,指尖触到十年前熟悉的温度。
"以后别叫我郑经理了,你就当我没说。"郑姿抓住她的手腕,掌心有薄茧,"叫我小姿,像以前那样。"
秦雨卿喉咙发紧,却听见自己轻轻说:"你好,小姿,很高兴认识你,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我是秦雨卿,你的......老朋友。"
"老朋友。"郑姿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扬起弧度,"很高兴认识你,秦雨卿。以后请多多指教。"
她们相视而笑,窗外的城市在黎明前舒展筋骨,路灯次第熄灭,露出东方既白的天际。电脑屏幕上,合并后的策划案闪烁着微光,线上线下的方案像拼图般严丝合缝,AR极光与线下星空交相辉映。
十年前那个蝉鸣聒噪的夏日,两个少女在画室约定要一起看遍世界的色彩。十年后,在暴雨倾盆的深夜办公室,她们终于明白,有些颜色从未褪色,有些默契永远鲜活。
"要不要去吃碗小馄饨?"郑姿突然说,"记得高中后门那家吗?我们总是去照顾那家的生意,老板娘总会多给我们半勺虾米。"
秦雨卿抓起外套,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深处拿出个皮质手绳——深棕色,边缘有些磨损,却始终干干净净。
"看。"她晃了晃手绳,"我一首留着。"
郑姿的眼睛瞬间亮起来,从手腕上摘下自己的手绳——同样的深棕色,绳结处缠着细银链,像岁月打的蝴蝶结。
"原来你也没丢。"她的声音里有哽咽,有欣喜,"雨卿,有些东西,真的丢不了。"
她们并肩走向电梯,手绳在腕间轻轻碰撞。走廊尽头的落地窗透进晨光,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两株在风雨中重逢的向日葵,终于能向着同一个方向,舒展枝叶。
她们去了高中后门的那家馄饨店。老板娘看到她们俩个很震惊对着秦雨卿说“小姑娘,好多年没见,这次终于看见你们俩一起来了,前几年有段时间都没看见你带这位姑娘来。”接着,老板娘感叹着“你们俩感情真好,这么多年竟然还在一起。”
秦雨卿和郑姿相视一笑,都没有说什么。
这一晚的雨,终将成为记忆里的背景音。而有些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