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逐梦》 第七章 量具之眼
锉刀与钢铁单调的摩擦声,如同陈默生活的背景音,日夜不息地回响在骨髓深处。掌心的裂口在汗水的反复浸泡和纱布的粗糙摩擦下,终于结了一层深褐色的硬痂,像一块丑陋的补丁,嵌在那层厚实、纹理粗糙如树皮的老茧铠甲上。疼痛钝化了,但虎口处每一次用力握持工具时传来的那种深层筋膜的僵硬牵拉感,依旧像生锈的齿轮般滞涩,无声地提醒着他这双手所承载的、远超其年龄的重负。
基础训练的齿轮仍在日复一日地咬合转动,发出沉闷的噪音。但王建国师傅的要求,却像被不断淬火锻打的刀刃,变得越来越锋利,越来越冰冷无情。
“都给我滚过来!今天,把你们的招子(眼睛)给老子擦亮了!”王师傅的吼声如同锻锤砸砧,震得空气嗡嗡作响。他“哐当”一声,将几件保养得锃亮、闪烁着寒芒的量具重重摔在中央检测台上。一把尺身修长、刻线森然的游标卡尺,一把结构精巧、微分筒上密布细纹的千分尺,还有一组冰冷沉重、表面光洁如镜的块规,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金属特有的、拒人千里的气息。“锉得再光溜,锯得再笔首,量不准,屁用没有!从今儿起,你们手里出来的每一个狗屁工件,尺寸必须用它们过!公差,”他伸出两根粗糙的手指,几乎戳到离他最近的张超鼻尖上,“给老子卡死在正负两丝(0.02mm)以内!多一丝,少一丝,都是废铁!”
他抄起那把游标卡尺,动作熟练得如同手臂的延伸。“睁大你们的狗眼瞧好了!”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是主尺!这是副尺(游标)!读数,先找主尺的整数部分!再他妈给我瞪大眼珠子,找副尺上哪条刻线跟主尺的刻线对齐得最准!对齐的那条线是几,就是零点零几毫米!0.02mm的精读!眼珠子长裤裆里了也得给我抠出来用上!”他边说边示范,将卡尺精准地卡在一块10mm的标准块规上,动作行云流水,读数报得清晰响亮:“10.00mm!看到没?稳!准!狠!”
接着,他拿起那柄结构更复杂、仿佛精密仪器般的千分尺,神情更加肃杀。“这玩意儿,才是真阎王!微分筒,棘轮装置!测量的时候,测砧轻轻碰着工件!靠什么?靠你手上的感觉!靠听棘轮那一声‘咔哒’!那是告诉你,劲儿到了!再拧?工件表面就给你压出坑!读数?”他指着固定套管和微分筒上那些细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刻线,“固定套管,先看露出来的最大整数,再看半毫米线露没露头!最后看微分筒,这上面50格,一格代表0.01mm!看清楚它指到哪儿!三部分加起来,就是结果!0.01mm!一根头发丝的七分之一!读错一丝,你这手就可以剁了喂狗!”冰冷的警告在车间里回荡,带着血腥味。
陈默领到了自己的练习件——一块要求挫磨到20.00mm ±0.02mm 的矩形中碳钢块。沉甸甸的,像一块命运的试金石。他回到工位,工件,拿起锉刀,强迫自己沉下心,按照这些天磨出来的肌肉记忆开始精修。汗水很快浸湿了鬓角,他小心翼翼地挫削着高点,力求平整。终于,表面大致光顺了。他深吸一口气,怀着近乎朝圣般的敬畏,拿起那把冰冷的游标卡尺。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掌心的老痂传来,带着一种审判的意味。
他学着王师傅的样子,拇指轻轻推开锁紧螺钉,食指小心地推动活动尺框。外测量爪缓缓张开,轻轻贴向钢块两侧经过精修的面。他屏住呼吸,眯起眼睛,几乎将脸贴到了尺身上。主尺上,20mm的刻线清晰可见。可副尺呢?那十条细如发丝、几乎等距排列的刻线,在游标尺框狭长的窗口里,与主尺上同样细密的刻线交错重叠。哪一条才是最完美的重合?是第三条吗?刻线的阴影边缘似乎严丝合缝…不,好像第西条与主尺刻线的光隙更均匀?头顶昏黄的白炽灯光线不足,在镀铬的尺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和模糊的阴影,金属的反光更是将那些细微的刻线扭曲、跳动,如同一个精心布置的、令人目眩神迷的银色陷阱。汗水从额角渗出,汇聚,不受控制地滑落,“啪嗒”一声,正滴在尺身的刻线区域,模糊了一小片视野。
“多少?!”王师傅那如同炸雷般的吼声毫无征兆地在耳边炸响,震得陈默心脏猛地一抽,差点脱手扔掉卡尺。
他浑身一哆嗦,大脑一片空白,凭着极度紧张下模糊的感觉,脱口而出:“2…20.04mm?”
“20.04?”王师傅的眉毛瞬间拧成了两把倒竖的钢锉,一步跨过来,劈手夺过卡尺!他动作粗暴却精准无比,重新卡紧钢块,凑近刻度,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接着,他又拿起那柄闪着寒光的千分尺,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测砧轻触工件,棘轮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他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额头上那道疤痕都因愤怒而充血凸起!“20.11mm!瞎了你的狗眼!整整差了7丝!7丝!你他妈搓的是铁还是橡皮泥?重挫!给老子挫到尺寸!再量错一次,今天晚饭你就在这跟废铁一起吃!”
巨大的耻辱感和挫败感像冰水浇头。陈默感觉脸上火辣辣的,默默接过卡尺和被宣判死刑的钢块,回到工位。他咬紧牙关,拿起锉刀,对着超差的部分进行修正。每一次推拉都格外小心,仿佛在雕刻一件价值连城的玉器。修整完毕,他再次拿起卡尺。这一次,他更加紧张,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眼睛死死盯住那一片晃动的银色刻度迷宫,仿佛要将毕生的目力都灌注进去,把那些调皮跳动的刻线强行焊接在一起。“主尺20mm…副尺…”他喃喃自语,目光在第三条和第西条刻线之间疯狂游移,“第三条…好像…不,第西条边缘更齐一点…”巨大的不确定感像毒蛇般噬咬着他,在时间流逝的压力下,他最终艰难地、带着颤音报出:“20…20.02mm?”
“20.02?!”王师傅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咆哮,“放你娘的屁!是19.98mm!又差了4丝!还他妈越量越回去了!你的手是铁砧,眼珠子也是铁疙瘩打的吗?废物!给老子滚一边站着去!看看别人是怎么量的!好好看看人家的眼珠子长在哪儿!”他指着墙角,那目光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在陈默脸上。
巨大的羞耻感让陈默几乎抬不起头。他像被钉在耻辱柱上,僵硬地挪到王师傅指定的角落,面壁而立,却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偷观察其他同学的操作。
有人动作娴熟,卡尺一卡一合,读数又快又准;有人则像他一样谨慎缓慢,反复确认。轮到张超了。这家伙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吹着不成调的口哨,大喇喇地抓起游标卡尺,甚至没仔细对齐,就那么随手往钢块上一卡,歪着头,眼睛随意地往尺身上一瞥,几乎是立刻报数:“20.00mm!” 王师傅皱着眉头,带着明显的不信任亲自复测。结果却让陈默心头一沉——20.01mm!基本在公差内!王师傅没说什么,只是哼了一声。张超得意地几乎要飘起来,他故意晃到陈默视线前方,夸张地扭了扭脖子,然后朝陈默这边转过脸,嘴角咧开一个极其恶劣的弧度,无声地用口型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废!物!”那眼神里的鄙夷和快意,如同冰冷的锥子。
轮到使用千分尺了。陈默感觉自己的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滑腻得几乎握不住工具。他努力回忆王师傅的步骤,用千分尺的测砧极其轻柔地接触工件光滑的表面,然后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开始转动微分筒。轻微的、代表接触到位的“咔哒”声终于响起。他像捧着易碎的琉璃,将千分尺举到眼前。固定套管上,20mm的刻线清晰可见,半毫米线确实没有露头。接下来是地狱——微分筒上那密密麻麻、细如蛛丝的50格刻线!它们紧密地排列在微分筒的圆周上,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如同鬼魅般模糊不清。指针到底是指向28?还是29?那细微的差距在晃动的光线下仿佛在嘲笑他。汗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窒息。他心一横,凭着最后一点残存的勇气报出:“20.28mm!”
“20.35mm!”王师傅的咆哮声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在整个车间里炸开,震得窗玻璃都在嗡嗡作响!“差了7丝!又是7丝!陈默!你他妈是跟7丝杠上了吗?你是来学钳工的还是来气死老子的?滚!滚去把那套块规给老子擦得能照出人影儿来!然后给我量!量一百遍!量不准,今晚你就睡这儿!跟这些铁疙瘩作伴!”他指着墙角那组冰冷的块规,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珠砸在地上。
暮色如同沉重的铅灰色幕布,缓缓笼罩了麟城。喧嚣了一天的实训车间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机床冷却后细微的嗡鸣和窗外呼啸的秋风。空荡荡的巨大空间里,只有陈默一个人,像被遗弃的孤魂,僵硬地站在冰冷的检测台前。面前,那组被王师傅勒令擦亮的块规,如同几块沉默的墓碑,在昏黄灯光下反射着幽幽的、拒人千里的寒光。他拿起一块标称10mm的块规,用游标卡尺去量。刻线在视线里晃动、模糊,汗水不断从额头滑落,滴在尺身上,晕开一小片水渍,让本就难以分辨的刻线更加扭曲。他换上千分尺,棘轮的“咔哒”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他凑近微分筒,眼睛几乎要贴上那冰冷的金属表面。可那50条细密的刻线,在光线不足和视力疲劳的双重折磨下,仿佛融化成了一片晃动的灰色光晕,根本分不清彼此!他用力眨了眨酸涩胀痛的眼睛,视野却更加模糊。
挫败感,冰冷、粘稠、沉重如同融化的铅水,从头顶浇灌而下,瞬间淹没了他。西肢百骸都透着刺骨的寒意。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颓然跌坐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检测台铁腿。他摊开自己那双布满深褐色老茧和狰狞伤疤的手掌,在昏暗的光线下,这双手显得如此丑陋、笨拙、不堪大用。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无力感和自我怀疑,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这双手,能握住沉重的锉刀锯弓,能承受錾锤的冲击,能在钻头下找到心跳般的稳定……可为什么,偏偏看不清这该死的0.01毫米?!
“量具是眼,心乱,眼就瞎。”
一个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水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身后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陈默猛地一颤,愕然回头。是周振华。他不知道何时走了进来,悄无声息,如同车间里的影子。他弯腰,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拾起被陈默遗落在脚边的那柄千分尺。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千分尺举到头顶那盏昏黄的白炽灯下,微微转动角度,让灯光在光滑的金属表面流淌。然后,他看向陈默,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此刻在昏暗光线下,竟仿佛蕴藏着某种穿透迷雾的力量。
“强迫自己静下来。”周振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呼吸,放慢。深吸…再缓缓吐出。把王师傅的吼声,把张超的嘴脸,把你心里那点着急上火,都像倒垃圾一样,先倒出去。”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缓慢、极其稳定地拿起一块块砖,将千分尺的测砧轻轻靠上去。“看刻线,不是用眼睛去‘瞪’,”他微微侧头,示意陈默靠近些观察他的动作,“是用心去‘对’。感觉这尺身的冰凉,感觉工件表面的平滑,感觉棘轮转动时那一下细微的‘咔哒’…那是量具和工件在跟你说话,告诉你,‘好了,就是这里’。”
他稳稳地持着千分尺,眼神专注而平静,如同老僧入定。“读刻度的时候,忘掉急,忘掉怕,忘掉旁边有没有人看,忘掉量错会怎样。”他微微转动微分筒,让刻线在灯光下清晰显现,“只想着…找出那条对齐的线。它就在那里,等着你。心静了,眼就亮了。”
陈默怔怔地看着周振华,看着他手中稳如磐石的千分尺,看着他沉静如水的眼神。那眼神仿佛有某种魔力,穿透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下意识地跟着周振华的引导,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让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充满胸腔,再极其缓慢地吐出。胸腔里那股焦灼的火焰似乎被这冰冷的气息压下去一丝。
他学着周振华的样子,伸出自己那只依旧有些颤抖的手,重新拿起另一把千分尺。指尖传来熟悉的冰凉触感。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王师傅暴怒的咆哮,不再去想张超那“废物”的口型,不再去想那如同山岳般压在心头的考核压力…他闭上眼一瞬,再次睁开时,目光只聚焦在手中的千分尺和那块冰冷的10mm块砖上。测砧轻轻贴上块砖光滑如镜的表面,微凉。他屏住呼吸,指尖感受着微风筒旋转时细微的阻力。转动…转动…
“咔哒。”
那一声轻微的、代表着接触完成的声响,在此刻寂静的车间里,如同天籁般清晰。
他缓缓举起千分尺,凑近眼前。昏黄的灯光下,微分筒上那曾经如同鬼影般模糊的刻线,此刻…似乎…真的清晰了一点点?固定套管:10mm线清洗。半毫米线未露出。微分筒…他努力凝聚心神,如同周振华所说,用心去“对”…
那条代表“0”的基准线…旁边…是…第12格?
[注] 本章刮研断板处理存在风险,请勿模仿
真实比赛遇设备问题应立刻报告裁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