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铁屑与耳光
夏日的阳光白得刺眼,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陈默攥着那张薄薄的、印着“麟城市职业技术学校 钳工技术专业 录取通知书”的纸,站在“腾飞职业技术学校”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前,感觉空气都粘稠得喘不过气。
“腾飞”?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自嘲。中考分数出来的那天,家里的低气压仿佛能把屋顶掀翻。父母失望的眼神,亲戚欲言又止的叹息,还有班级群里那些晒着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的刺眼消息……一切都像钝刀子割肉。他拒绝了父母花钱买普高学籍的提议,近乎赌气地填了这所离家最远的职校,选了个听起来最“硬核”的专业——钳工。理由?大概只是觉得,和冰冷的钢铁打交道,比面对那些复杂的目光要简单些。
校园不大,几栋灰扑扑的教学楼,角落里传来机床隐约的轰鸣。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独特的味道——金属切削液混着淡淡铁锈的气息。报到点设在实训车间门口,几个穿着深蓝色工装、皮肤黝黑的老师傅坐在桌子后面,眼神锐利得像他们手里的卡尺。
“姓名?专业?”一个嗓门洪亮、额头上有道浅疤的老师傅头也不抬地问。
“陈默,钳工。”陈默的声音有些干涩。
“陈默?沉默是金?名字倒适合干这行。”疤脸师傅抬眼扫了他一下,那目光带着审视,像在掂量一块待加工的毛坯料,“我是王建国,钳工实训组长,以后你的钳工课,我管。”他指了指旁边一堆小山似的、黑乎乎的铁块,“喏,你的第一个任务,三天内,用锉刀和钢锯,把这块Q235钢料,按图纸尺寸挫成一个正六方体。尺寸公差正负0.1毫米。工具在那边架子上自己拿。完不成,或者超差太多,卷铺盖走人!”
图纸很简单,一个边长20mm的正六边形。但0.1毫米的公差……陈默拿起一块沉甸甸的钢坯,冰冷粗糙的触感让他指尖一麻。再看看旁边架子上那些陌生的工具:各种大小形状的锉刀、笨重的台虎钳、钢锯、榔头、划针……他感到一阵茫然。
实训车间里己经有不少学生,叮叮当当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人熟练地夹好工件开始锉削,动作流畅;也有人像他一样手足无措。一个染着黄毛、叼着烟卷(很快被王师傅吼着掐灭了)的男生斜睨了陈默一眼,嗤笑道:“哟,又一个‘高材生’落难到咱这‘技工窝’了?细皮嫩肉的,别一会儿把手磨秃噜皮了哭鼻子!”周围响起几声哄笑。
陈默没理会,默默选了一把中齿扁锉,将钢坯费力地夹在台虎钳上。他回忆着初中物理课讲过的受力,学着旁边人的样子,摆开弓步,身体前倾,双手握紧锉刀,用力往前推。
“滋啦——!”
刺耳的声音响起,锉刀在钢坯表面打滑,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他虎口发麻,手臂发酸。第一下,纹丝不动。
“用点腰力!你那点劲儿给铁块挠痒痒呢?姿势!重心压低!”王师傅的吼声如同炸雷在他耳边响起,蒲扇般的大手“啪”地一声,毫不留情地拍在他后背上,力道之大,差点让他趴到台虎钳上。
陈默脸上一阵火辣辣,不是疼,是羞臊。他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回忆王师傅吼的要点,沉腰坐胯,将全身的力量贯注在双臂,再次推动锉刀。
“滋——嘎……”
这一次,锉刀艰难地啃下了第一层金属,细小的铁屑从锉刀纹路中挤出来,闪烁着暗淡的光。汗水瞬间从他额头渗出,汇聚,滴落在沾满黑色污渍的水泥地上,裂开一小片深色。手臂的酸胀感更强烈了,每一次推拉都像在拖动千斤巨石。
枯燥、疲惫、手掌很快磨得通红。旁边黄毛的嘲讽似乎也听不清了,耳边只剩下锉刀与钢铁摩擦的单调噪音,还有自己粗重的喘息。他看着钢坯上那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锉痕,距离一个光滑平整的平面都遥不可及,更别提精确到0.1毫米的正六方体。
巨大的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中考失利后的茫然、对未来的恐惧、此刻身体上的痛苦和技艺上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他盯着那粗糙的、毫无美感的锉削面,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我真的行吗?这条路,是不是一开始就选错了?
就在他精神恍惚,手臂力量稍懈的一刹那,“滋啦”一声刺响!锉刀猛地打滑脱手,“哐当”掉在地上。他下意识地想用手去扶,指尖瞬间擦过刚被锉削过、还带着毛刺的锋利棱角。
“嘶!”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低头一看,食指指腹被划开一道小口子,鲜红的血珠迅速渗了出来,滴落在冰冷的铁屑上,红得刺眼。
周围似乎安静了一瞬,随即黄毛那伙人毫不掩饰的哄笑声更大了:“哈哈哈!见红了!开门红啊陈大才子!”
陈默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羞愤、疼痛和强烈的自我怀疑让他几乎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他弯腰去捡锉刀,手指的伤口碰到粗糙的锉刀柄,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愣着干什么?等着血把工件泡锈了?”王师傅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声音依旧洪亮,但少了些之前的严厉。他丢过来一小卷脏兮兮的白色棉纱,“擦干净!这点小口子就干不了活了?钳工的手,哪个不是旧疤叠新疤?想当逃兵,大门在那边!”
陈默用棉纱死死摁住伤口,粗糙的纱线摩擦着伤口,带来持续不断的钝痛。这疼痛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些。他抬起头,没有看哄笑的同学,也没有看王师傅,目光死死盯住那块只被啃掉微不足道一角的钢坯。
冰冷的钢铁沉默着,映着他此刻狼狈却倔强的脸。血还在慢慢渗出,染红了棉纱。手很痛,心更沉。但王师傅那句“逃兵”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他把染血的棉纱胡乱缠在手指上,打了个死结。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锉刀,紧紧握住。冰冷的触感透过汗湿的掌心传来,沉甸甸的。
这一次,他没有急着发力。他走到旁边一个正在安静锉削、动作显得格外沉稳有力的高年级学生身后,默默观察。看对方如何站姿,如何握刀,如何运用腰力带动手臂,如何控制锉刀的每一次行程,让铁屑均匀地、一片片地落下,而不是像他那样野蛮地刮擦。
观察了几分钟,他回到自己的工位。无视了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口和周围或嘲笑或同情的目光,重新将钢坯。
他模仿着砍刀的姿势,双脚站稳,沉腰,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一前一后握紧锉刀柄,目光聚焦在需要锉削的棱线上。这一次,推刀的动作缓慢了许多,但更加稳定。
“滋……沙……沙……”
锉刀平稳地向前推进,不再是打滑和跳跃,而是发出一种低沉、均匀、带着摩擦质感的声响。虽然依旧沉重,虽然手臂的肌肉在颤抖抗议,虽然汗珠不断滚落,但铁屑,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连续均匀的形态被剥离下来,像一片片细小的、闪着灰黑色光泽的雪花。
王师傅抱着手臂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个沉默少年绷紧的脊背、专注的侧脸,以及那虽然缓慢却异常坚定的动作,微微眯起了眼睛。那道疤在额头上动了动,嘴角似乎往上牵了一下,又迅速压平。他没再吼叫,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向另一个需要指导的学生。
陈默完全沉浸在那单调重复的推拉之中。世界仿佛缩小到只剩下眼前的锉刀、工件和飞溅的铁屑。手指的伤口在每一次用力时都提醒着他疼痛,但这痛感似乎也成了一种鞭策,一种证明。每一次成功的切削,都带来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掌控感。
这块冰冷的钢铁不再是无法逾越的障碍,而是一个需要被征服、被塑形的对象。他需要理解它,驯服它。锉刀,就是他此刻唯一的武器和伙伴。
当放学的铃声刺耳地响起时,陈默才猛地从那种专注的状态中惊醒。他停下动作,甩了甩几乎失去知觉的酸胀手臂,低头看向自己的“杰作”。
那块钢坯的一个面,被他锉出了一个……勉强算是平整的区域。虽然离真正的平面还差得远,边缘更是坑坑洼洼,但对比之前那惨不忍睹的刮痕,这己经是巨大的进步。更让他心头微微一跳的是,在这片区域的中心,铁屑被清理干净后,露出了金属本身冷硬的灰白色光泽,上面清晰地印刻着几道属于他刚才纹定锉削留下的、相对平行的纹路。
他伸出缠着染血棉纱的手指,轻轻触摸那片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尚显粗糙的光滑。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和细微的摩擦感。
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服。工位西周散落着无数扭曲的铁屑,像一场微小而混乱的战争留下的痕迹。
但就在这片狼藉之中,陈默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东西——“重量”。不是钢铁的重量,而是他刚刚迈出的、笨拙而真实的“第一步的重量”。这条路布满铁屑与荆棘,通向何方?他不知道。但刚才那短暂掌控锉刀的瞬间,那亲手在钢铁上留下印记的感觉,像一颗微弱的火星,猝不及防地,烫了他沉寂的心一下。
他慢慢首起僵硬的腰背,环顾这间充斥着机油味、金属噪音和汗水的巨大车间。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布满划痕的水泥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影。那些冰冷的机床、琳琅满目的工具、堆放的毛坯和半成品,似乎都蒙上了一层不一样的光晕。
王师傅不知何时又踱了回来,目光扫过陈默那块“成果”,没做评价,只是粗声说:“明天早上七点,实训车间开门。想继续干,就别迟到。”说完,背着手走了。
陈默默默拿起自己那块伤痕累累的钢坯,用棉纱仔细擦去上面的汗渍和指印,放进工具柜属于自己的格子里。关柜门时,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被锉刀柄磨出的红痕和那缠着脏污棉纱的伤口。很痛。但一种奇异的、带着铁锈味的“踏实感”,却悄然压过了中考放榜以来的所有彷徨与窒息。
车间外,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陈默走出那扇沉重的大铁门,将满耳的金属噪音暂时关在身后。他回头望了一眼“腾飞职业技术学校”那几个褪色的金字。
腾飞?他依然觉得这名字有点讽刺。但此刻,他心中盘旋的,不再是“落难”,而是另一个念头:
“也许,真正的起点,从来不在云端,而就在这沾满油污、布满铁屑的土地上。那把能挫平钢铁的锉刀,或许……也能挫平命运的棱角?”
他紧了紧书包带,迎着夕阳,迈开脚步。身后的实训车间里,仿佛还回荡着那单调、枯燥,却又蕴含着某种原始力量的:
“滋……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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