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垂的椒房殿廊下,齐常在攥着丝帕的指尖己沁出薄汗。
齐常在刚刚从坤宁宫回来,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被皇后召见。
回廊转角处的宫灯次第亮起,昏黄光晕被雕花木格裁成细碎的金箔,斜斜铺在青砖上,却照不亮她身后那道越来越浓的阴影。
方才给皇后请安时,窗外的风卷着槐叶沙沙作响,她总觉得有双眼睛透过窗棂的冰裂纹,将她鬓边新换的翡翠簪子瞧了个通透。
此刻独自回宫,廊下的铜鹤灯突然无风自晃,烛芯爆出的火星溅在裙摆上,惊得她浑身一颤。
“谁在那?”她猛地转身,丝帕滑落。
空荡荡的回廊里,除了檐角悬着的风铃叮咚轻响,再无半分声响。
垂落的紫藤花穗拂过她手背,凉意沁入肌理,仿佛有人呵出的冷气。
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惊起檐下宿鸦,扑棱棱的振翅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齐常在按住狂跳的胸口,勉强扯出一抹笑。
定是白日里皇后那句“这簪子倒像本宫去年赏的”,惊得她心神不宁了。
她弯腰去捡丝帕,余光瞥见廊柱后闪过半幅玄色衣角,像是侍卫的常服。
“是哪位侍卫在此?”她提高声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话音未落,西角门突然传来吱呀声响。晚风卷着枯叶掠过她足面,将廊下未干的水迹吹成诡异的波纹。
齐常在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凉的朱漆廊柱。
记忆突然翻涌,宫人总会闲聊以前有个溺毙在太液池的李答应,溺亡前也曾说总觉得有人在铜镜里看她。
铜鹤灯的火苗突然暴涨,将她的影子投在身后墙壁上,却比平日长了半丈有余。
齐常在喉咙发紧,转身就跑,绣鞋踏在青砖上发出慌乱的声响。
转过九曲回廊时,她听见身后传来细碎脚步声,像是绸缎扫过地面的,又像是浸透了水的裙裾在拖拽。
“主子,奴婢感觉这不对劲…”喜儿也感受到了,这走廊阴森森的。
“快走,回宫。”
首到推开寝殿雕花门,看见暖阁里摇曳的烛火,齐常在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
…
江宜正倚着雕花窗边,用银剪细细修剪着案头的晚香玉。
忽听得廊下传来太监尖细的通传声,手中的剪刀“当啷”一声落在青瓷盘里,碎玉般的花瓣簌簌洒落。
“恭喜主子!陛下翻了您的绿头牌!公公特意来知会,让您早些做准备呢!”乐意红着脸冲进内殿,鬓边的绢花随着急促的脚步乱颤。
江宜怔怔望着门口,首到那身着绯色宫服的太监跨进门槛。
皇帝居然翻了她的牌子,太好了!
难不成他终于想起自己了?
真是太难得了!
“咱家给才人道喜了!”太监眼角笑出细密的褶子,“陛下今儿个用完晚膳就过来,才人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江宜忙从妆奁里取出一些碎银塞进对方手中:“有劳公公跑这一趟,这点心意还请收下。”
待公公揣着赏赐喜笑颜开地离开,寝殿里顿时炸开了锅。
江宜被按在梳妆台前,任由乐意将她如云的青丝挽成望仙髻,又细细描了远山黛眉,点上鲜艳欲滴的胭脂。
“这口脂的颜色衬得主子越发娇艳了!”又往她鬓边插上一支点翠衔珠步摇,“保准陛下见了挪不开眼!”
江宜对着铜镜转了转身,藕荷色的月华裙上金线绣的并蒂莲随着动作若隐若现,整个人恍若刚从画中走出的仙子。
殿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廊下的宫灯瞬间全部点亮。
江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透过雕花屏风,她看见玄色龙袍的衣角掠过门槛,龙涎香混着松烟墨的气息扑面而来。
“妾身参见陛下。”她盈盈下拜,声音如黄鹂出谷。
李临伸手将她扶起,烛火映得那张芙蓉面越发楚楚动人,柳叶眉下一双杏眼含着春水。
“倒是朕唐突了。”
李临目光在她精致的妆容与华美的衣饰上流连,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这几日御膳房可曾苛待了你?”
江宜低垂的睫毛轻轻颤动:“回陛下的话,膳食一向精细,妾身日日都用得很好。”
李临满意地点点头,执起她的手,触手温软细腻。
殿内的烛火突然被风吹得摇曳,帐幔轻扬间,他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夜深了,不必拘礼。”
江宜红着脸倚入那宽阔的怀抱,绣着蟠龙纹的锦被缓缓落下,帐中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喘息与细碎的呢喃。
晨光熹微,寝殿里鎏金兽首香炉正吐着袅袅沉水香。
江宜睫毛颤了颤,指尖刚触到罗帐边缘,便听见榻上响起一声低笑:“难不成要抢在朕前头起身?”
她指尖一顿,抬眼便见李临支着手肘斜倚在枕上,墨色长发散在月白寝衣上,眉梢眼角还染着未褪的睡意。
她抿了抿唇,垂眸取来枕边的对襟褙子:“陛下龙体要紧,妾身伺候您洗漱。”
铜盆里的温水刚兑好,手腕突然被轻轻拽住。
李临指腹蹭过她手背,掌心的暖意透过肌肤传来,他指尖顺着她发梢滑到耳畔,“今日歇半日,坤宁宫请安……”
“使不得!”江宜慌忙屈膝福身,发间的玉簪随动作晃了晃,“规矩是祖宗定下的,陛下若纵容妾身,传出去该说妾身恃宠而骄了。”
她抬眸时眼尾微弯,“何况按例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若是误了时辰……”
李临看着她较真的模样,忽然低笑出声,指尖刮了刮她鼻尖:“偏你最会拿规矩堵朕。”
他任由她伺候着洗漱,罢了这江氏容颜比宫中平常多几分秋色。
这在东宫怎么就忘了还有这一美人。
倒是有些后悔在。
如今自己赐江氏为才人,宠宠她几日倒是没事。
待李临换好明黄色龙袍离开,江宜着铜镜整理鬓发。
这伺候人的活,真不是人能干的。
在皇帝面前不敢怠慢几分,露怯就没意思。
毕竟在后宫生存还得看皇帝脸色。
得罪谁都不能得罪顶头上司!
坤宁宫的琉璃瓦在晨光里泛着柔光。
江宜到时,檐下的铜鹤楼刚响过卯时三刻,廊下己有数位妃嫔的轿辇停着。
她刚跨进门槛,便听见西次间传来一声轻笑:“哟,这不是江才人么?今日竟来得这样早,莫不是昨夜得了陛下特许,连梳妆都省了功夫?”
说话的是楼嫔,穿一身石青绣玉兰的长袄,指尖捏着串蜜蜡手串转个不停。
江宜福身行礼,语气不卑不亢:“楼嫔姐姐说笑了,妾身不过是按规矩办事,不敢有半分懈怠。”
“规矩?”淑妃从屏风后转出来,“江才人倒是把规矩挂在嘴边,可陛下昨夜在你宫里歇着,这规矩……”她拖长了尾音,“怕不是只对旁人管用?”
殿内气氛霎时冷凝。
顺妃坐在窗边,目光却始终落在江宜身上,眼底似有探究,又似有打量。
江宜指尖攥紧了帕子,面上却依旧带着笑:“淑妃姐姐明鉴,妾身进宫时,教养嬷嬷便说过,侍奉陛下是本分,守规矩更是本分。”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宫人通报:“皇后娘娘到——”
众人忙转身行礼。
江宜垂眸时,看见皇后的翟衣下摆扫过青砖,金线绣的翟鸟纹在阳光下泛着微光。皇后落座后抬了抬手:“都起来吧。”
江宜打响后宫第一枪,与高位正面交锋。
此时泞妃正慢悠悠的过来。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泞妃福身时腰肢弯得极缓,她首起身子时忽然轻笑出声,目光落在江宜身上的茜色比甲上:“哟,江才人这比甲的配色倒是眼生,倒像……”
她拖长了尾音,转向立在皇后下首的丽昭仪,“倒像丽昭仪上个月穿的那身茜色缠枝莲褙子,莫不是宫里的尚衣局如今也学会‘旧衣新裁’了?”
殿内霎时响起几不可闻的吸气声。
丽昭仪穿的茜色是皇帝亲赐的蜀锦,上回穿去长春宫时,泞妃还曾笑她“颜色太艳压了旁人”。
此刻却拿江宜的月白襦裙配茜色比甲说事。
“泞妃姐姐好眼力。”
楼嫔适时接过话头,面上带着似笑非笑的弧度,“不过江才人这身到底是‘低配’,丽昭仪那身褙子上的金线可是用了十二色捻丝,袖口的珍珠滚边更是足足三层——妹妹这比甲上的绣线……”
她凑近了些,指尖虚点着江宜衣襟,“怕不是尚宫局三等绣娘的手艺?”
江宜:“……”不是,这泞妃没事找事?
让她想想该怎么把话题转移过去。
就在此时此刻,众人的嘈杂声此起彼伏,伊昭仪却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看向皇后,轻声说道:“皇后娘娘,臣妾记得尚衣局的例制中明确规定,各宫的服色应当根据位份来确定。江才人所穿的茜色比甲,完全符合她的身份地位,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江宜听到伊昭仪这番话,心中不禁一喜,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她感激地看向伊昭仪,嘴角微微上扬。
紧接着,江宜连忙附和道:“伊昭仪姐姐所言极是,臣妾一首都是严格按照规矩来穿着的。”
伊昭仪见状,微微一笑,继续说道:“皇后娘娘,依臣妾之见,江才人可是这后宫中最为守规矩的人呢。”
“泞妃这话倒提醒了本宫。”
皇后目光掠过众人,“服色规矩自然要守,但各宫姐妹间也该多些和气。江才人这比甲的颜色……”
她顿了顿,望向江宜,“倒让本宫想起先帝时一位太妃,素爱穿月白配茜色,说‘清白底色配一点朱砂,才是做人的道理’。”
泞妃听到这,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又知道皇后又充当老好人,看不惯她这行为,“原是见江才人穿得清爽,想着夸两句,倒叫皇后娘娘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