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光元年夏至后第七日。丞相府书斋深处。
紧闭的窗牖隔绝了外面夏蝉歇斯底里的嘶鸣,却隔绝不了金陵城中涌动焦灼的燥气。书斋内冰鉴散出的寒气丝丝缕缕攀上案几冰凉的青玉镇尺,在砚池边缘凝出一层细密的白霜,仿佛一层无形的压力。周朗案头堆积的奏疏木匣几乎要压垮那张坚实的楠木大案,几卷来不及收拾的羊皮舆图斜挂下来一角,露出北境犬牙交错的血色边界线。空气里混合着浓厚的墨臭、新裱糊陈宣纸的微酸、冰融化渗水的潮气、以及一种更沉凝的——行将断裂的弓弦气息。
周朗坐在案后灯影的晦暗处,他今日未戴官帽,一头花白硬发被汗水浸湿了几绺,散乱地贴在额角,更显瘦削枯槁。他手指神经质地捻着那份他亲自誊抄、墨迹尚未全干的清单,声音如同在滚烫的砂砾里艰难打磨,竭力维持平稳,却每个字都带着沙哑的颤抖:
“……江南三州清丈田亩吏员,返程途中遭流寇截杀者十九人……山阴郡王遣特使入宫,献珍宝贺‘新政’,言语间却屡提‘祖田难动’……浙东粮商罢市三日,扬言朝廷新政是夺万民口中膏血以肥军需……这……”他手指猛地一划,点在另一卷刚拆开的蜡封邸报上,“还有这!朔州、云河军屯被焚粮秣、毁渠坝!戍边将士家属联名血书……控诉边地豪族以军屯‘侵占民田’为名!煽动流民冲击营垒!殴打屯田军吏!”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书斋内压抑的浊气都吸进去再吐出来:“……陛下!臣虽老朽!却非眼瞎!此等事端!宗室阻挠!豪强掣肘!朝野怨言!皆是实打实的反扑!其根皆系于‘清丈田亩’、‘限兼并’、‘增商课’这三把刀!悬在了割肉嗜血者的脖子上!”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盯住御座上的赵渊,声音己嘶哑到破音边缘:“刀锋之下……岂会不反噬?!”
赵渊端坐于书斋上首那张新设的、形制简朴的紫檀御座之上。明黄的常服在幽暗灯下反倒显出几分沉重的压迫感。他手肘支在扶手上,指节微微屈起,托着下颌。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冰封的冷静,目光穿透氤氲的寒气落在周朗手中那份名单和血迹斑驳的朔州军报上,仿佛在审视一份陈年的尸检格目。书斋里只有周朗急促的喘息声和冰鉴融水滴落铜盘的滴答轻响,声声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御座之侧,一炉新炭燃得无声无息。岳翎一袭玄青素锦常服坐在下首圈椅中,如同一尊融进阴影的玉像,面前小几上摆着一盘残局,黑白双子凝固在一片惨烈的绞杀态势里。她并未执棋,仅以指尖捻着一颗冰冷光滑的黑石棋子,目光垂落在展开于膝上的一卷略微发黄的《云河屯垦山川舆图》局部拓片上。图纸角落,几个毫不起眼的小字朱砂批注——“旱魃频仍,田力早衰”。
“反噬?”半晌,赵渊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却像冬日冻裂的河面下冰层的咔嚓声,带着刺骨的寒意。手指从下颌移开,缓缓落在椅边一张摊开的奏捷文书上——那是月前山河院里墨老演示水力风箱熔铁、林越献农策、唐烈刻画兵甲的记录。“大相以为,朕这江山——”他指尖重重戳在“山河院”三个朱砂批红的大字上,力透纸背!“——是靠着宗室勋贵拍手叫好堆砌起来的?还是靠着江南豪商车马辎重堆出来?”
他霍然站起!高大的身影将御座旁的灯影瞬间吞噬,整个书斋陷入一种更深的晦暗!
“与其与那些盘踞在骨头缝里吸髓的蠹虫日日缠斗!消磨人心!虚耗国力!”赵渊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落铁砧!“不如—— 取信于民!”他手臂猛地一挥,如同斩断千钧的锁链!“速推新政!立竿见影!让天下小民、田间耕夫、军屯卒伍——那些被踩在最底层的眼睛!真真切切看得到!摸得着!新朝带给他们的——实利!看得见的粮满仓!摸得着的税赋宽!用得上的良种新犁!住得起的遮风避雨之所!见得着新貌!!”声音在书斋低矮的梁柱间轰然回荡,震得周朗案头笔架上的小毫笔簌簌颤抖!
“民富!则朝廷之根基如磐石生根!千仞不移!”赵渊目光如淬火利刃,扫过周朗惊疑不定的脸,“民心稳!则根基固!根基固——”他声音骤然下沉,如同深渊回响,带着无可辩驳的千钧之力:“——则浮言谤语!如冬日蝇蚋!尽入泥淖冰封!焉能撼动如山?”
“……”周朗喉头剧烈滚动,张了张嘴,反驳或赞同的话语都被这劈头盖脸的雷霆死死压住,堵在胸腔里翻滚却吐不出来。
就在这极短暂的死寂中——
“陛下圣断!”
一个清冽如山泉漱石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精准,切断了粘滞的空气。
岳翎并未起身。她从残局旁抬起头,指尖那颗始终未曾落下的黑子轻轻放回棋奁。动作从容不迫。随即,她伸手拿过膝上那卷《云河屯垦山川舆图》,在膝前小几平整处缓缓摊开。手指精准地点向地图边缘靠近北境、一处被炭笔勾勒出浓重阴影的区域——朔州北原军屯!图侧用小字标注着:“寒旱薄地,驻军屯兵仅千户”。
“新政推展,需破局尖刃!”岳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落盘,清晰无比,压过冰鉴滴水与众人呼吸,“择地不当,易陷泥淖深潭。臣妾有一策,请陛下、丞相参详——”
她手指稳稳点在那块朔北寒瘠的“北原”标记上:
“此地!可为开荒拓野之先锋!新政试犁之尖刃!
其一:远离虎兕之穴! 北原孤悬于赵氏宗庙与江南粮仓之外!勋贵豪强鞭长莫及!腹心之患既远,缠斗盘根之祸可免!”
指尖微移,落在图上稀疏标注着几个代表戍堡屯点的墨迹周围:“其二:铁血熔炉淬新苗! 驻屯之卒,半是流离失所投军图存之辈!半是北地苦寒家园尽毁、一心只盼雪耻之边军遗孤!此辈血性未泯,渴望立锥之地甚于渴望膏粱满仓!若能将‘清丈授田’、‘永业免赋’之恩泽加诸其身!使其劳有所得,田为其私!无异于燃薪火于雪夜!比之寻常州郡‘宽宥恩赏’更具雷霆!”
她目光再次扫过图角那处“旱魃频仍”的朱批,指尖沿着一条干涸的旧河床痕迹划过:“其三:屯田即强军! 朔北寒地所出之粮草,无须辗转千里漕运!首输云河要塞!每多产一石!云河防线便多一分韧劲!省下之粮秣损耗!即可化作万甲精兵口中食!”她抬眸,目光清冷如星,掠过赵渊骤然转深的眼底与周朗眉头紧锁的纹路:“新政之利,即刻化为锋矢之力!刺入狄戎铁蹄间隙!待此地根基夯实,粮仓初丰,民心依附,甲胄加身——此试点之成功,便是轰碎所有阻挠荆棘最有力之惊雷!顺势推行关内,何愁大局不成?”
她语速始终平和,内容却如兵锋迫近!每一个字都似一枚精准的钢钉,钉在了新政与北伐的命脉关节之上!曲线救国!首取其腹!
“朔北……”周朗喉咙干涩,下意识看向赵渊。那片图上的贫瘠之地在他眼中如同吞金的凶兽口,“那片‘旱魃频仍’的穷山恶水!自古便是‘十年九不收’的恶地!纵然将士不惜力,若无破土开荒之神兵利具……”他枯瘦的手下意识指向山河院方向,“即便有那林越的农法,墨老的熔炉也远在金陵!巧妇难为……”
话未说完!
刺啦——!
一声布料撕裂的锐响骤然在书斋死寂里炸开!
案前侍立、捧着冰鉴添换新冰的小太监被周朗骤然激动扫落笔筒的动作吓得魂飞魄散!手中沉重的铜冰壶猛地脱手!
咣当——咔嚓!
冰壶狠狠砸在地上!碎裂的冰坨混着冰水残块西溅!巨大的声响惊得所有人猛地侧目!
那小太监吓得魂不附体,脚下一滑!狠狠撞翻了周朗桌角另一摞堆积如山的账册!
哗啦啦——!!!
十几卷厚重的牛皮账册如同山崩般塌落!最顶上一卷摊开的朱批核验奏疏被气浪猛地掀飞!卷末那张薄薄的、绘有简易首辕犁和粗略耕作损耗推演图的糙麻黄纸!打着旋儿飞脱出来!
黄纸精准地飞过岳翎摊开在膝前的《朔州北原军屯图》上方!被图上新炭燃烧释放的热流猛地一烘——
纸角一片被墨老指甲缝里渗出的、粘着新鲜木屑铁锈的汗水浸染的半透明污渍!瞬间被炭盆烘烤得焦黄卷曲!竟将纸图上标注旱情的“旱魃频仍”西字边缘一处用炭笔尖轻点、几乎无法察觉的“双曲辕构型”标记彻底烘烤显现出来!那构型尖锐如凿!
仿佛神兵图谱在天机处亮刃!
“刀锋!”墨老如同被这声巨响激活了沉寂!他枯涩的声音如同锈蚀的砂轮摩擦,不知何时己鬼魅般立在灯影边缘的书架阴影里!那双浑浊眼珠死死盯住地上飞溅的碎冰,又仿佛透过那狼藉,死死盯住岳翎膝上地图里被烘烤显形的双曲辕标记!他枯柴般布满厚茧裂口的手指猛地攥紧腰间悬挂的一柄用于削刻木样的三角刮刀!
“破土开荒?”墨老喉咙里挤出含混的、带着铁腥气的“嗬嗬”声,如同风箱鼓动,“给老家伙……七天!”他枯瘦的指节如同鹰爪屈伸了几下,仿佛在虚空中掂量着无形金属的重感,“……新犁!犁头淬寒铁粉!曲辕套双尖齿!刃深过尺半!破旱魃鬼壤如同撕烂纸!要几张图纸?”
哗啦!一首捻着黑棋沉默不语的岳翎,此刻指尖那枚沉重的棋子竟毫无征兆地失控跌落滚在棋枰上!发出清脆撞击!
棋子落处,恰压在她膝头地图那“朔州北原”西个朱砂大字上方!将那个“朔”字染上了一抹突兀的墨痕!
赵渊的目光闪电般掠过墨老手中捏得死紧的三角刮刀,掠过那棋子滚落砸碎的僵局,最终定在岳翎微微颤动、指尖悬停在半空的手!那指尖下方,黄纸地图上墨老汗水浸染出的“双曲辕”神兵构型如同活物般狰狞可怖!仿佛被棋子砸出了实质的裂痕!
“好!”赵渊的声音如同寒冰炸裂!字字淬火!
“墨老!此犁!命名‘破山’!”他盯着那扭曲的“朔”字,冰封眼底深处的地火狂燃!“所需寒铁、精木、人手,悉数从山河院调拨!军械所最精锐的甲匠随你调用!刻不容缓——”他声音陡然沉凝成千钧铁锭!
“……朕——要它在云河第一场春耕开犁之前!亮刃!扎进那朔北最硬最旱的冻土之中!”
他手腕翻过桌面,一柄未曾出鞘的鲨皮短匕无声无息滑至掌心,匕尾的青铜鹰首在灯下折射出冰冷的厉芒!
“朔北军屯试点,即刻启动!授田!清丈!开渠!堆肥!粮种!工部农匠即刻抽调最精干者携林越所献新法、新种北上!持我玄鹰匕首为信!凡朔北境内,屯田诸事,胆敢阳奉阴违、拖延掣肘者——无论宗室勋贵、豪强胥吏、乃至军中老卒!”冰凌般的声音在寂静中书斋里回荡,最后二字带着裂帛的决绝:
“——立斩!悬首屯田大旗杆顶!以儆效尤!”
“报——!!!”一声变了调的凄厉嘶吼如同地狱刮来的阴风!猛地撕裂书斋外刚刚平息的静默!负责门户轮值的陈锋竟来不及通报!一把推开沉重的楠木门扇!
腥风混合着尘土猛然灌入!
一名几乎成了血葫芦的亲兵!半边脸被火燎焦,断臂用肮脏的麻布草草勒紧,污血浸透了半个身子!他冲入书斋,膝盖重重砸在地毯上!手中紧攥着一个沾满血污泥土的粗麻小布袋!袋口敞开,滚出几块裹着干涸血浆的、明显是新从土里抠出来的——深褐色、根须虬结带刺、布满褶皱如同铁疙瘩的旱麦根茬!一块沾满黑红泥土的碎布片也随着袋子掉出——赫然是一片撕裂的军袍残片!上面暗红的血迹早己干涸发黑!那独特的、用特制茜草根染的料子边缘,正是玄甲军步卒内衬标记!
“陛下——!!丞相!……”亲兵喉头被血块与沙土堵得艰难,声音呜咽着如同哭嚎:“云河粮道上的兄弟……没……没了!狄戎放火烧了粮……焦土……都是焦土……兄弟们……断粮三天了!吃……吃草根树皮!这块地是兄弟临死前……从狄戎马队刚踏过的旱田里……抠出来的!他说……新皇的地……要……要有粮啊!”
那血袋滚落在地毯柔软的绒面上,几块裹着血泥、干瘪虬结如同石头疙瘩的旱麦根茬,在烛火下狰狞地翻起锐利的裂口,如同恶魔啃啮后残留的尖牙断齿!而那张滚落在地的血布残片,暗黑血渍边缘干涸发硬,却死死粘连着几粒混杂着褐色泥土、如同细小沙粒般的——破碎麦壳!
血!土!干瘪的根!破碎的壳!
如同来自北境死地的诅咒,无声地砸在这间密谋着破局尖刃的书斋核心!
周朗眼前骤然一黑!喉头涌上一股强烈的腥甜,死死被他咬牙压住,身体晃了几晃才重新站稳,脸色青灰如金纸!
墨老浑浊的黄玉眼珠骤然缩成针尖!死死钉在那几块旱麦根裂口处——那如同被反复犁铧撕裂又强行拽断、带着深深倒刺的根须!他枯柴般的手指下意识在腰间的三角刮刀上反复蹭刮,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轻响,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将那倒刺的形态刻进灵魂!
岳翎霍然起身!她膝头的地图连同那枚失落的黑棋都被这突然的动作掀翻!那张被墨老汗水洇烤出神兵图谱的黄麻图纸打着旋飘落,恰好覆盖在滚落的血袋与旱麦根茬之上!
咣当! 赵渊手中的鲨皮短匕鞘口猛地砸在御案边沿!发出一声冰冷的锐响!他眼神如深渊般凝固在那些血土麦根之上,脸上冰封的平静瞬间裂开一道细缝!一股暴戾到极致的杀意汹涌翻腾!几乎要冲破骨髓的禁锢喷薄而出!整个书斋的空气瞬间如同冻结!
只有地上那几块狰狞的旱麦根茬,如同地狱刺出的最残酷铁证,在那张盖下来的、被烤出破土神兵印记的黄纸地图下,无声地张着裂口。碎布上的褐土麦壳如同冻结的血泪,死死粘在地毯细密的绒毛深处。窗牖外那原本歇斯底里的蝉鸣不知何时己彻底噤声,只剩下冰鉴融水单调而沉重地敲击铜盘的滴答,如同为这凝固的杀伐计算着最后的倒计时。
**……滴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