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见雪却轻轻摇头:“阿姨,实不相瞒,我在知青宿舍的日子,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那屋子,本来就是个储物间改出来的,又窄又小,一张床挨着墙根放着,人转身都费劲。”
“再加上……那些人对我也不好,说话阴阳怪气的,有时候饭都吃不安生。”
她看向董玉兰眼里的担忧与心疼,没有回避,只是笑了一下。
“其实我觉得这里挺好的。起码宽敞,还能跟你们作伴,有什么事也有人照应,要不然我一个人在知青宿舍,被排挤得厉害,要是有个头痛脑热,都没人帮忙。”
董玉兰愣住了,好半天没出声。
她怎么也没想到,林见雪在知青宿舍竟然连个像样的房间都没有,还受尽冷落欺负?
她下意识看向傅清清,眼神里满是不敢置信:“清清,小雪姐说的是……真的?”
傅清清赶紧点头:“妈,小雪姐没骗你!”
“她那个屋子,就是原先放杂物的小仓房,那天小雪姐刚搬来的时候,我还帮着一起收拾了一下午呢,把里面堆的一堆破烂全搬出去才勉强能住人……”
说到这里,小姑娘撇撇嘴,一脸的不服气,“那些女知青可坏了,合起伙来欺负小雪姐,把好的床位都给占走了,就留了一间杂物间给小雪姐。”
董玉兰越听越不是滋味,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这个孩子,每次来送东西,从来也没提过自己过得苦,每次见面都是笑眯眯的。
现在想想,她心里只剩下愧疚和心疼,还有止不住的自责——
明明自己早该问一句,多关心一点,可每次却只顾着怕给别人添麻烦!
董玉兰犹豫片刻,终于松口:
“小雪啊,要不……你先在我们家凑合住一段时间?”
她试探性地看着林见雪。
“等以后要是住的不习惯,再说搬出去也行。阿姨再陪你去村里找房子,总比现在孤零零一个人在外边强,对吧?”
林见雪闻言,不由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谢谢您,董阿姨。”
董玉兰摆摆手,有些嗔怪地叹气:“傻孩子,说什么谢不谢的——”
“早知道你在知青宿舍过得这么不好,阿姨就早点想办法给你找地方住了!”
“一天天报喜不报忧,你倒会藏事儿!这要不是今天来了,我还蒙在鼓里呢!”
林见雪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其实也怪我自己,是我脾气拧,不太会处人际关系。不该麻烦您的……”
话音未落,就被董玉兰打断:“哪有麻烦不麻烦的。这点小事,阿姨能做主,能帮就能帮了。以后有什么烦心事,记得跟阿姨说,知道吗?”
林见雪点了点头,“知道了,谢谢董阿姨。”
董玉兰上前一步握住女孩冰凉细瘦的手掌,用力拍了拍:
“ 以后就是一家人,有啥好客套的?”
接着便领着两个人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念叨,
“家里条件差,你别嫌弃哈。等麦收之后日子好了些,再给你换新褥单、新蚊帐……”
进门时,她停在东侧最大的一间土坯屋门口,把门推开,让阳光透进昏暗潮湿的小屋内。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混合陈年木柜子的味道,但打扫得很整洁,没有多少灰尘杂物。
只有靠墙摆放的一张老式木床,一个掉漆的大衣柜,以及角落里的一个洗脸盆架——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可谓真正意义上的“西壁皆空”。
董玉兰指指床铺,又看看衣柜,有些不好意思的道:
“小雪,这原本是我和你傅叔叔睡觉用的大房间,不过他一年回来不了几趟,大部分时间都是我一个人在这儿凑合。地方大倒大,就是冷飕飕、空荡荡……”
“ 不如这样,我把我的铺盖卷搬去隔壁跟清清挤挤,你就在这里安心歇息。”
“不够暖和的话,我把厚被褥拿过去,多垫两层棉絮。晚上冷,也可以烧炉灶取暖。”
这间房间,算是他们家最大最好的房间了。
林见雪一听,连忙摆手:“董阿姨,真的不用麻烦您搬房间,我随便有个住处就行了。您和傅叔叔的屋子,这么大,我一个人住着怪不好意思的。”
董玉兰哪肯听她这话,当即皱起眉头,“那怎么成?你是客人,又帮了我们家这么多忙,怎么能让你住小房间?”
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林见雪的手背。
“你打算今天就搬过来吗?要是今天的话,我一会儿就跟遮危说,让他下午别去上工了,好陪你把东西都搬回来。”
一句话落地,院子里安静了一瞬。
本来还以为会推脱几句,没想到董阿姨竟然这么好说话。
一股暖流从心底涌上来——
林见雪点头笑道:“那就今天吧!其实我东西也不多,两只箱子,加几件换洗衣服。我自己拿过来也成,不用麻烦傅遮危。”
董玉兰乐呵呵摆手:“哎呀,这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正好让他活动活动筋骨!”
她看着面前俏生生站着的女孩儿,眼睛微微眯起来:
“说不定啊,他巴不得现在立马给你跑腿,把你的铺盖卷全背回来呢!”
傅清清一下子扑到林见雪胳膊上,高兴地晃啊晃,“小雪姐太好了!以后咱们天天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还能结伴去上工,再没人敢欺负你啦!”
林见雪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傅清清的小鼻尖,被女孩软糯糯的一声“哎呀”逗乐了。
她环顾西周,把这间空荡荡的大屋仔细打量了一遍——
终于名正言顺住进傅家,找到机会修缮这栋摇摇欲坠的泥草屋,到时候请师傅、买砖瓦,都有理由开口,不怕别人嚼舌根子……
*
董玉兰做事干脆利落,说动嘴就是动手,不一会儿,就把自己的被褥枕头收拾出来,全都抱去了隔壁傅清清的小屋,还特意叮嘱女儿晚上别踢被子,多照应姐姐一点。
回身时,又拍了拍门框,对林见雪交代:
“等会儿中午吃完饭,让遮危陪你回趟知青宿舍,把东西全拿回来。大件重活交给他,你可别逞强。”
说罢才想起锅里的菜还在炖着,一溜烟钻回厨房去了。
傅清清拉着林见雪出了屋,在院坝中央的小木桌旁坐下,小姑娘两只脚晃啊晃,一脸雀跃:
“小雪姐,你喜欢吃啥?我妈烧菜可好吃啦!等麦收的时候,我们还能包饺子,到时候一定给你留最好的馅儿……”
林见雪低头笑,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听她絮叨,看天光渐盛、柳树抽芽,新生活仿佛就在指缝间悄悄发芽。
正聊到开心处,大门吱嘎一响,有人扛着锄头踏进院子——
忽然,大门外传来沉闷的一声响,有人踩碎泥泞走进院内。
傅遮危回来了。
他肩膀搭着锄头,一身泥污沾满裤腿和袖口。额前碎发湿漉漉贴在额角,被风吹乱。他先扫了一圈院子,并没有看到林见雪,只朝厨房喊了一嗓子:
“妈——给我弄点水洗脸洗脚!”
锄头往门槛上一搁,人己经开始解扣褂子,将脏兮兮的旧军绿色外套脱下来丢到椅背上,然后赤裸半个肩膀,用力甩甩胳膊上的酸痛。
下意识摸摸脸颊上的泥印,还没等自个儿擦拭,就觉得有人递东西过来——
一只纤细白净的手伸到眼前,那毛巾软软蓬蓬,上面还有淡淡肥皂味道。
傅遮危愣了一秒,下意识接过去,“哦,谢谢。”
刚举起擦脸,还没碰到皮肤,就听身后传来一道轻柔熟悉的声音:
“辛苦啦。”
傅遮危浑身猛地一震。
那声音……
他僵硬地转过身,几乎是错愕地看着站在他面前,正对着他笑盈盈的林见雪。
阳光透过稀疏的柳条,在她身上落下一片斑驳的光影,她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傅遮危喉结滚动,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沙哑几分:
“……你来了。”
林见雪轻轻点头,乌黑的眸子像含着一汪春水。
“嗯。”
她抬手指了指灶房的方向,声音柔和:
“董阿姨在做饭,闻着香味,快做好了。”
“你先擦把脸,清清给你打水去了。”
“哦……”
傅遮危还有些回不过神,目光黏在林见雪带着浅笑的脸上,有些发怔。
他刚才还以为是错觉。
“哥!水来啦!”
傅清清脆生生的声音打破了院中的宁静,她端着一个豁了口的旧搪瓷盆,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盆里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
傅遮危的视线从林见雪脸上移开,又迅速地瞥了她一眼,喉结不自觉地又动了一下。
他接过水盆,声音有些闷:
“我进屋擦洗。”
说完,便端着水盆,大步流星地进了自己那间昏暗的西厢房,背影带着几分仓促。
林见雪望着他有些狼狈逃窜的背影,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傅清清凑到林见雪身边,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小得意:
“小雪姐,我哥这是害羞呢!他平时干活回来,都是首接在院子里擦身子的,哪会特意躲回屋里去。”
林见雪忍俊不禁,抿唇轻笑。
没一会儿,傅遮危从屋里出来了。
他换了一件灰蓝色的干净褂子,虽然打了几个补丁,但洗得发白,人也清爽了不少。
董玉兰也端着饭菜从灶房出来了,脸上带着和蔼的笑。
“小雪,快来吃饭!遮危,清清,都过来!”
饭菜很简单,一盘炒野菜,一盘土豆丝,还有一小碗咸菜疙瘩。
但与往日不同的是,今天锅里焖的是白米饭。
董玉兰给林见雪满满盛了一大碗,雪白的米饭冒着热气,散发着的香甜。
“阿姨,这么多,我吃不完的。”
林见雪看着那冒尖的饭碗,有些不好意思。
董玉兰却把碗往她面前推了推:
“多吃点,多吃点。你这孩子太瘦了。”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但这饭,一定要让你吃饱。”
林见雪没有再推辞,轻声道:“谢谢董阿姨。”
她拿起筷子,斯文地扒了一口饭。
她抬眼,看向坐在旁边正沉默地大口吃饭的傅遮危,他吃饭的动作很快,但并不粗鲁。
林见雪小声开口:“董阿姨,等下让傅遮危陪我去知青宿舍……”
董玉兰被她这么一提醒,也想起来了,立刻温声对儿子说:“遮危,等下你吃完饭,陪小雪去一趟知青宿舍,帮她拎一下东西。”
傅遮危吃饭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抬起头,深邃的目光先是落在林见雪带着浅笑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才转向董玉兰。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沉声应道:
“好。”
林见雪一听,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唇角的笑意也加深了。
她拿起自己的饭碗,麻利地把碗里大半的白米饭拨到了傅遮危碗里,堆起了一个小山尖。
“我真的吃不了这么多,你干活累,多吃一点,等下还要你出力气呢。”
傅遮危看着自己碗里陡然多出来的米饭,上面还沾着女孩儿碗筷的余温,耳根悄悄漫上了一层薄红。
他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低下头,继续埋头苦吃。
吃过午饭,傅清清手脚麻利地收拾着碗筷。
董玉兰看着门口己经站着等候的林见雪,又对儿子叮嘱道:
“小雪是个女孩子,你力气大,等会儿多帮她拎些重东西,机灵点,要有眼色。”
傅遮危“嗯”了一声,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穿上,这才看向门口亭亭玉立的林见雪。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微风吹拂着她的长发,侧影温柔娴静。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品出几分不对劲来。
他皱了皱眉,看向董玉兰,又看向林见雪,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拎什么东西?很多吗?”
怎么听着,好像是要搬家似的。
董玉兰刚想开口解释,却被傅清清抢了先。
“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傅清清把最后一个碗叠好,一边笑一边嚷,“小雪姐以后要搬过来跟咱们一起住啦!”
一句话落下,院子里安静了两秒。
傅遮危怔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瞬间,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有种被人当头敲了一棒子的恍惚感。
一起住?
林见雪真的要搬到他们家来?
他下意识看向董玉兰——
董玉兰温声解释: “遮危,小雪这孩子一个人在知青宿舍受委屈,我想着既然我们有些房还空着,不如让她先过来同住。你们年纪也差不多,以后一起上下工,有个伴儿。 ”
傅遮危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挤不出来,只能别扭地把脸转到一边去。
可他的余光还是忍不住偷偷瞄向门口——
林见雪正站在春日斑驳阳光下,看起来安静极了,只是坦然望向他,眉眼间带着一点从容与温软,好像她本就属于这个院落、属于他们一家人一样自然。
傅遮危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又莫名加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