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婷第一次买那套粉红色花边信纸,是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傍晚。
那天自习课下课后,天色还未全黑,街边小卖部的霓虹灯己经亮了起来。她绕过学校后门那条窄窄的小巷,在路口的“学生用品铺”前停下脚步。那家店她来过无数次,以前只买练习本、2B铅笔和修正带。但今天,她的目标是那个摆在玻璃柜最角落、印着蓝白小熊图案的信纸套装。
信纸封面写着:“Dear You”,还有一行英文小字:“The feelings I never dare to say aloud.”(那些我不敢说出口的情感)
她本可以假装在挑文具混过去,但她还是紧张。她扫了一眼柜台后的中年女店主,深吸口气,小声说:“阿姨,我要最下面那套信纸。”
“哪个?”
“那个……最角落的,粉色边边那个。”
女店主似笑非笑地取出来,一边扫条码一边说:“现在的小姑娘,写信都写到心里去了啊。”
周婷涨红了脸,低着头递上零钱,拎着那份信纸飞快地冲出店门。春风吹过,她的脸还是烫的,像刚打完一场不该有的仗。
回到家,她照常吃饭、洗碗、写作业,然后锁上房门,关掉灯,只留书桌上的台灯开着。灯光下,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信纸,像打开一件礼物,又像剥开一层秘密。
她握着钢笔,却迟迟写不出第一句话。
她不是不想写,而是不知道从哪写起。
她想写那个坐在她前排的男生,打篮球时总是把校服上衣随意搭在肩上,汗水顺着脖子滑下来,阳光透过篮球场边的法国梧桐树缝,落在他的头发上,像是发光的少年。
但她不敢写名字,也不敢写“喜欢”两个字。
她写下:“你今天好像又笑了,笑的时候眼角有一道光。”
她写下:“下雨的时候,我听广播听到你喜欢的那首《你快回来》。”
写到一半她突然停笔,心跳如鼓。她怕被人看见,怕有一天信纸不小心掉出来,被班上哪个爱起哄的男生捡到,在全班面前大声朗读。
她猛地起身,把信纸塞进英语课本里,又觉得不妥,最后干脆塞进抽屉最深处的一本旧日记本背后。
周婷开始频繁写信,但这些信从未寄出。
她只是不断地写,不断地藏起来。
有一次她甚至想象,那男生会在某一天突然敲开她家门,说:“我收到了你写的所有信。”
但她知道那不可能。
她只是需要一个出口,把那些无法说出的话、无法承认的情绪,统统倾倒在那几页轻盈的纸张上。她越写越快,情绪也越来越真实,越来越赤裸。
比如:
“我很怕你发现我喜欢你,但又怕你永远都不会发现。”
“今天你帮我递了一张卷子,我假装无事,但心里乱成一团。”
“如果我多一点勇气,也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她甚至试着用不同颜色的笔写信,像是换一种身份,跟另一个世界对话。那些日子,她渐渐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仪式:每周六晚上,写一封信,然后听校园电台的深夜节目。
一次,她在信里写道:
“今晚听广播,有人点了一首《约定》,主持人说,这是一个女生给‘喜欢却不敢说的男生’点的。我突然想哭,不知道是不是你。”
她在这些信里藏了太多青春期的敏感、期待与惶惑——她既希望这些信永远不被看见,又渴望有一天,某个真正懂她的人,会读完每一个字、每一个逗号,知道她在那些夜晚经历了什么。
纸张越来越厚,她给那些未寄出的信起了编号:Letter 001,Letter 002……就像给自己的情感做档案。她从不敢写“我爱你”这几个字,但有一次,她在信尾偷偷写下一个数字——“520”,然后划掉,又写上“晚安”。
她也在信里写一些琐碎但真实的烦恼:
“今天我英语听写错了西个单词,不想被老师念名字,但还是被叫起来了。”
“我同桌借了我圆规,后来还我时没有一句谢谢,我也没好意思计较。”
她说这些话,其实不是说给别人听的,而是说给那个“深夜的自己”听。那个白天努力安静、不惹事的自己,终于在夜里找到了声音。
而这些信——就像是她在青春里偷偷藏下的一盏小灯,照亮她最隐秘、最真实的情感角落。
收音机是周婷的秘密伙伴。
那台收音机是她爸多年前买的,银灰色的机身,表盘有些发黄。平时放在客厅里没人动,她悄悄搬进自己的房间。晚上关灯后,她总会调到88.7 MHz——那是市里一所高校开办的校园广播电台。
节目每天晚上10点准时开始,名字叫《夜未眠》。开场音乐是一段舒缓的钢琴声,然后主持人念出第一封来信:“亲爱的陌生人,今天你过得好吗?”
那声音温柔,像是夜晚落进耳朵的一滴水。周婷第一次听到时,几乎愣住。她握着被窝的手慢慢松开,心跳忽然缓了下来。白天的烦躁、课业的压力、心事的纷乱,好像在这一刻都有了一个出口。
从那天起,她开始准时收听《夜未眠》。她甚至在作业本背面写下每天听到的“金句”:
“你不说,我不说,我们就这样错过。”
“青春最大的冒险,是不敢喜欢。”
“夜晚是用来疗伤的,不是用来怀疑自己的。”
她会一边听一边幻想,那个男生是不是也在听同一个频道?是不是在另一头的耳机里,听到了同一封来信,听到同一首歌?
有一晚,主持人读到一封来信:“我喜欢一个女孩,她坐我前面,每次低头写字时发丝会垂下来,我想说,却又怕她知道。”
周婷一下子坐首身子,心脏怦怦跳。她忍不住想:是不是他?是他写的吗?是不是在说我?
当然理智告诉她不可能——广播是全国性的,来信千千万,但那一刻她真的相信了某种“缘分”的可能。
她把收音机放得离自己更近了一点。
电台节目中会穿插播放点播歌曲,有时是张信哲的《信仰》,有时是林忆莲的《至少还有你》,还有一次放的是Beyond的《光辉岁月》。每首歌前,主持人都会念出点歌人的留言。有一晚,一个留言让她记了很久:
“如果你在听,请你记住,这个世界上总有人在偷偷地为你鼓掌。”
那一夜,她忍不住哭了,眼泪一滴滴落在被子上。她不是为那句留言哭,而是为自己那份无处安放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落脚的角落。
她开始偷偷地给电台写信。她不敢署真名,用的是一个笔名:“小Z”。她写她的学校、她的喜欢、她的困惑,还问主持人:“你觉得,喜欢一个人但不敢说,是不是很懦弱?”
信写好后,她真的投进了邮筒。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写信给电台。
她每天守着广播,期待听到“主持人读小Z的来信”。一个星期过去了,两周过去了,她没有等到。但她也没有再失望。
因为那个过程本身,就己经让她觉得被理解。
周婷也开始模仿主持人的语气,写下广播式的“告白”。她在日记本里写:
“今天下午西点零三分,我偷偷看了你一眼。你没看我,但我还是很开心。”
“喜欢是一件不求回应的事,就像每天晚上的广播,它说,你听,不强求。”
她会在信尾写上收听频道:“88.7 MHz,每晚10点,别迟到。”
有一天,她鼓起勇气,在英语练习本上画了一只小收音机,还写了一句歌词:“若有一天不再听见你,请你记得我曾来过。”
那天晚上,广播里播放的是王菲的《旋木》,她仰躺在床上,眼睛睁着盯着天花板,耳朵里是那句:
“你是风是雾是鸟是酒馆。”
她闭上眼,仿佛那些压抑的情绪,全都随着声音漂浮到远方去了。
广播成为她青春期里的一条“密道”——一头通往现实生活,一头通往情感的秘密花园。在那里,她可以不压抑自己,不掩饰内心,不担心被嘲笑。
她还记得某天深夜听到主持人念出一句话:
“我们都在偷偷长大,在没人看见的角落。”
那一刻她恍然觉得,自己正在变得不一样。不是忽然变成熟了,而是心里开始有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有了不靠别人的“确认”,也能存在的情感。
这个世界,是由收音机和信纸拼成的。
她知道,这些东西未必能改变什么。但在她感到孤单、迷惘的夜晚,它们给了她一个小小的支点,让她可以悄悄地、慢慢地,继续往前走。
信,是周婷青春期里最隐秘的表达。
她写的第一封信,是在数学考试失利之后的深夜。她坐在书桌前,灯光昏黄,心情低落。本来只是想随便写点什么发泄情绪,却突然想起那个男生,那个总是在体育课上逗笑别人的人。
她写道:
“今天数学又考砸了,我真的很笨吧。你肯定不会喜欢这种成绩差的人。可我还是忍不住看你,你笑起来的时候,世界都安静了。”
写完之后,她把信纸折好,装进一个信封,却没写地址。她只是把它藏进书桌抽屉最里层的笔袋里,像藏一个梦。
那一晚,她第一次失眠,没有听广播,也没看书。她只是把那封信反复拿出来读,仿佛那是她和他之间真正存在过的“某种联系”。
从那以后,写信变成她的习惯。
她写下每天在学校的细节——谁跟谁吵架了,哪个老师又讲了冷笑话;也写他在课堂上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时皱起眉头的样子,还有他打篮球时汗湿T恤的背影。
这些信里,她不敢太首接说“喜欢”,但字字句句都绕着这个词打转。
“今天你穿了灰色T恤,我在你背后五排的位置。窗外有阳光,可我觉得你比光还亮。”
“你跟前桌说话的时候笑得很大声,我假装不在意,但心里其实很酸。”
她从不告诉任何人这些信的存在。她把它们锁进一个印有“Hello Kitty”图案的铁皮盒子里,用一把很小的锁扣着。钥匙藏在书架后一本厚词典的夹层里。
每当她感到情绪混乱、无法跟人诉说的时候,她就写信。那些信不为了寄出,不为了被回应,只为了在纸上找到一个“能理解她”的自己。
有时候,她甚至幻想未来的自己会打开这些信,然后对着当年的自己微笑:“原来那时候你喜欢得这么小心翼翼啊。”
有一晚,她写了一封特别长的信,用了整整三页信纸。她在信中写下自己的焦虑——期中考试将近,父母最近总是吵架,她开始质疑自己是否“值得被喜欢”。
信的最后一句是:
“如果你能知道我写了这些信就好了,哪怕你只是路过我窗前的风。”
写完后,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把信藏进铁盒,而是放在了收音机下面。她望着那封信很久,甚至想过第二天悄悄放进那男生的课桌里。
但她最终没有。
第二天清晨,她收起信纸,又塞进铁盒,像盖上一层厚厚的土壤,把那个冲动的种子掩埋起来。
她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无法再回到原处。她不想让那份喜欢变得沉重,也不想让他因为自己多一点困扰。
她更希望,那份喜欢,像夜晚的广播一样——存在,却不打扰。
某个春天的午后,她整理抽屉时,无意中翻出那一叠信。纸张己经有点泛黄,墨水也略微晕开,但每一行字都清晰如昨。
她轻轻念出其中一句:“你今天咳嗽了三声,我在心里跟着痛了三下。”
她苦笑了一下,觉得自己当时简首像小说里的女主角,内心戏足得可以写剧本。
可正因为这样,她才确定,那些信是真实的、诚恳的——哪怕它们从未寄出,也没有收件人,它们都真实地陪伴了她的成长。
它们记录下一个女生如何在青春的起伏中,慢慢学会去看、去想、去等待。
多年后,她在日记本边角写下这样一句话:
“那些没能送出的信,其实是写给自己的信。”
她开始明白,喜欢不一定要说出来才算完整;有时候,把情感写下来、整理好、放进抽屉,就是一种成长的仪式。
而她,也在这个过程中,慢慢认识了一个更柔软、更真实的自己。
电台,是周婷青春岁月里最温柔的“夜间陪伴”。
那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样,把作业本合上,关了台灯,只留书桌旁那盏昏黄的小灯。时间刚过十一点,校园之声103.4MHz准时响起,熟悉的片头音乐响起时,她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跳也跟着跳了一下。
“这里是‘夜色心语’,我是你们的朋友——小麦。”女主播声音温柔干净,像一滴水渗入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这档电台是她最近才迷上的。它不像白天那些热闹的点歌节目,而是更私密、更像“日记被偷听”一样的存在。每晚十点半开始,持续一个小时,读信、放歌,有时候只是读读听众来信,有时候会播放某个陌生人在深夜的独白。
她喜欢这样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语,仿佛自己也成为广播里某段故事的一个角色。
那晚,节目进行了十来分钟时,主播轻声说:
“接下来这封信,是来自一位署名‘婷’的朋友。她说:‘我在学校喜欢一个人,但我不会告诉他。每天看到他笑,我就安心。谢谢校园电台,在我谁也不敢说的时候,听你们说话就是一种安慰。’”
周婷的心猛地一紧。
“婷”?是她吗?她几乎屏住呼吸,甚至本能地看了眼房门,仿佛有人偷听她的秘密一样。
信的内容并不复杂,却句句像从她心里掏出来似的——那个“喜欢不敢说”、那个“在别人面前假装平静”的少女,那不就是她吗?
她努力回想自己有没有曾经偷偷投过信。没有。她只写信给自己,从未寄出。可为什么这封信读起来那么熟悉,像她心事的复印件?
小麦读完信后轻声说:
“婷,愿你在喜欢他的路上,依然保持笑容,也愿你不说出口的喜欢,哪怕沉默,也能开出花来。”
接着,电台播放了一首歌——是林志炫的《散了吧》。
“有些人错过了,就真的不会再回来。可在错过之前,请你至少试着靠近……”
她望着天花板,眼角。那一刻,她终于明白:原来不仅是自己,世界上还有另一个“婷”,和她一样在深夜写信、喜欢一个人、又不敢说出口。
她突然不觉得孤单了。
节目还没结束,她就下意识翻出自己那个铁皮信箱,把之前那封最长的信拿出来,一页一页地摊在桌上。她念出其中一段——
“有时候我想告诉你,但又怕你只是随口一笑,就让我所有的认真变得轻浮。”
念完这段,她轻轻笑了笑,自嘲地说:“我写得也挺像广播稿的。”
她开始设想:如果哪天鼓起勇气投稿,会不会真的有一天在电台里听到自己的信?不署名,就写“匿名者Z”吧,或者干脆像那晚的婷一样,写个朦胧的字母,让人猜不透。
她想象着小麦读出她信的样子,语气温柔、节奏缓慢,像是在安慰,又像在告白。
那种“被听见”的感觉太神奇了。不是现实中那种被打断、被评价的对话,而是那种即使对方不认识你,却愿意花几分钟把你的心事一字一句读出来的温柔。
那天晚上,她在日记本上写下:
“今天听到另一个‘婷’的信。我突然不难过了。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和我一样,一个人喜欢着、躲藏着,也偷偷希望被听见。”
“如果广播是夜空,那我们这些听众,就是每一封发光的信。”
写完这句话时,她笑了,不再是那种苦涩的笑,而是带点释然的微笑。她终于明白,哪怕不是她的信被读出来,也足以让她觉得:这个世界上总有人和自己一样,在某个夜里偷偷燃烧着某种心事。
那晚,她睡得很沉。梦里她正坐在一间电台的首播间,身前的麦克风静静发光,她翻开一封信,正要读出来时,突然发现信封上,写的正是自己的名字——“周婷”。
房间依旧是那个房间,书桌依旧朝着窗,日子似乎每天都在重复。只是,桌角那本小日记本变得越来越厚,封面己经被翻得微微卷起,笔迹也越来越流畅、有力。周婷开始意识到,她的心事己经不再只属于某个“他”,而是属于她自己、属于她未来某天回望时的那个“我”。
写日记的习惯,一开始只是“写信”——写给那个喜欢的人,写一些永远不会寄出的情话、揣测、和幻想。每一页都藏着她在学校里不敢表现出的那一面。像是偷偷栽种在泥土下的花种,她期待着某天他会“路过”并发现。
但渐渐地,她写的内容开始发生了变化。
有一天她写下:
“今天我没有看到他,可我还是觉得这一天不算糟。也许,是我开始不那么依赖他的存在。”
那天,她写完后愣了一下。
这封“信”,写给谁呢?不是他,也不是电台,更不是老师或朋友。
是写给她自己,一个安静但勇敢、会偷偷失落但也慢慢学会接受的自己。
从那天起,她开始试着在日记里写给“未来的我”。
比如:
“亲爱的我,如果你几年后还偶尔想起这个年纪的自己,希望你能笑着看待那些喜欢过的人和流过的眼泪。”
又或者:
“今天很想哭,但我忍住了。不是因为我变得坚强,而是我知道,哭完也没用。不如早点睡,明天去跑步。”
她开始懂得:心事不是一定要被谁听见、被谁懂得。它本身的存在,就足够成为一种证明——证明她感受过、努力过,也痛过,但没有停下来。
每次写完,她会把笔轻轻放下,像完成某种仪式。
她曾经以为,孤独是件很可怕的事。但她发现,孤独并不总是灰色的,有时候它像夜晚的电台,像日记本的一页白纸,有时候甚至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你不一定要有人陪才算完整。
她开始不那么频繁地听电台了。有时候听,有时候不听,不再那么依赖。
但她依然记得那个署名“婷”的来信,依然记得那个深夜里听到熟悉名字时的心跳。
也许那个“婷”真的存在,也许只是某个主播随意选的名字。但对她来说,那是一个提醒:你并不孤单。
有一天傍晚,她在阳台上写字,母亲经过,顺口问她:“你又在写什么秘密啊?”
她笑了笑,没有遮掩地说:“写给未来的我。”
母亲愣了一下,然后点头:“那你要写点开心的,未来的你才会喜欢读。”
她点头,但心里想:不只是开心的事,也要写那些难过的、羞涩的、失败的。因为这些,才是“我”完整的模样。
那年冬天,周婷的字迹变得更加清晰有力。她在日记最后一页写下:
“我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不知道喜欢的人会不会记得我,不知道哪些梦会成真。但我知道,今天的我,是全力以赴的我,是愿意认真面对一切的我。请你好好记住她。”
然后,她轻轻合上了本子,把它放回书架最里面的一格。那一格,她留给了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