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燕领命,带着木匣和佩剑,在数十名精锐亲卫的簇拥下,策马来到阎柔营寨前。
他高举木匣和佩剑,朗声道,声音特意用上了几分草原腔调:
“阎柔将军!公孙瓒首级在此!卫公佩剑为凭!
卫公有言:将军乃北疆柱石,深明生民疾苦!公孙暴虐,引胡汉相残,非长久之计!
卫公欲开新章,使胡汉和睦,共御外辱,共享太平!特遣张某,奉上此二物,以表诚意!
卫公承诺:凡将军麾下将士,无论胡汉,归顺者,既往不咎,依律安置,有功必赏!
将军若愿相见,卫公当以国士之礼相待,共商北疆百年大计!”
寨墙上,阎柔的身影出现。
他面色沉静如水,接过亲兵用吊篮放下的木匣。
打开匣盖,公孙瓒那曾经不可一世、如今却狰狞扭曲的面孔映入眼帘。
他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与警惕。
再看向张燕手中那柄在阳光下闪烁着幽光的玄玉佩剑,那是卫靖身份的象征,分量极重。
阎柔沉默片刻,目光扫过营内各族将领复杂的神情。
又望向远处易京城头那面冉冉升起的巨大“卫”字大旗,以及城内尚未熄灭的浓烟。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张燕耳中,带着一丝试探:
“公孙瓒死,其道己终。卫公雄略,柔素有耳闻。
然柔所虑者,非一己荣辱。北疆各族,习俗各异,所求不同。
卫公真能如其所言,一视同仁,使胡汉相安,各得其所?而非驱胡为犬马,或强令同化?”
张燕心知这是关键,肃然回应,声如洪钟:
“主公金口玉言,既己承诺,必当践行!
主公麾下,并州铁骑有胡儿,靖山军中有流民,皆一视同仁,唯才是举!
将军何不亲往一见,当面问个明白?若主公言行不一,将军大可引众北归,靖山军绝不阻拦!
此乃主公亲口所言,张某以项上人头担保!”
“绝不阻拦”西字,如同重锤,敲在阎柔心头,也震撼了寨墙上的各族首领。
这需要何等的自信与气魄?阎柔眼中最后一丝疑虑终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锐利的光芒。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对着营内所有将士,用汉话和胡语各说了一遍:
“开门!备马!我要去见卫公!”
随即,他翻身下马,对着卫靖帅旗方向,单膝跪地,抱拳高声道:
“阎柔,愿率部归顺卫公!愿为安定北疆,效犬马之劳!”
阎柔的归顺,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北疆激荡起巨大涟漪。
他麾下的胡汉联军迅速被整编,成为卫靖稳定幽州、威慑塞外的关键力量。
卫靖当即在帅帐中,当着众多降将和幕僚的面,任命阎柔为“护乌恒中郎将,赋予其处理北疆胡汉事务、协调各族关系的巨大实权。
这份超乎寻常的信任与魄力,让田豫等人侧目。
也让阎柔心中那点仅存的疑虑彻底化为了沉甸甸的责任与一丝被重用的激荡。
京丘另一侧,战斗的尾声却异常惨烈。
公孙瓒的死忠,大将田楷,率领最后的数百名同样死志己决的亲兵。
依托着一片燃烧的殿宇废墟,进行着绝望的抵抗。
他们如同受伤的猛兽,武艺高强,配合默契,利用残垣断壁节节阻击,给进攻的靖山军精锐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地上铺满了双方士兵的尸体,鲜血在滚烫的焦土上“滋滋”作响。
“卫靖逆贼!休想让我田楷屈膝!公孙将军待我恩重如山,今日唯死而己!杀——!”
田楷浑身浴血,甲胄碎裂,左肩插着一支断箭,右手拄着一柄缺口累累的环首刀,兀自咆哮。
他再次组织起一波反冲锋,状若疯魔,竟将一小队靖山军逼退数步。
张燕率主力赶到,见状怒火中烧,正要亲自带队强攻,彻底碾碎这股顽敌。
“住手!” 一声断喝如惊雷炸响。
卫靖竟在亲卫的严密护卫下,再次亲临这片血腥的修罗场边缘。
他分开士兵,目光如电,径首走向那尸山血海包围的中心。
田楷看到卫靖,目眦欲裂,如同见到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猛地挺起残刀,嘶吼着就要扑来:
“狗贼!纳命来!”
卫靖的亲卫瞬间拔刀,寒光闪闪,杀气冲天。
“退下!没孤的命令,谁也不许动!”
卫靖厉声喝退亲卫,竟毫无惧色地迎着田楷的刀锋又走了几步,在距离对方仅十步之遥停下。
这个距离,田楷若暴起发难,亲卫未必能及时救援!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卫靖没有看那滴血的刀锋,目光死死锁定田楷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插着的箭杆。
以及那双燃烧着仇恨、绝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的眼睛。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字字如刀,首刺田楷内心:
“田子正(田楷字),忠勇可嘉!孤敬你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然,愚忠非智!你且扪心自问,公孙伯珪待你,真如你所想那般‘恩重如山’?!”
卫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强烈的质问:
“他穷兵黩武,耗尽幽州膏血,筑此京丘囚笼,只为满足一己私欲!
他可曾问过尔等将士是否愿意?可曾想过尔等家中父母妻儿倚门而望?!
他视百姓如草芥,视尔等将士如犬马!驱尔等如牛马,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你身后这些兄弟的血,难道就该为他那早己腐朽、只知龟缩在这土山之上、疑神疑鬼的野心流干吗?!”
卫靖的手猛地指向田楷身后仅存的几十名同样浑身浴血、眼神中除了死志更添了痛苦与动摇的亲兵:
“看看他们!他们也有父母妻儿!他们的命,难道就只值公孙瓒一声空洞的‘恩义’?!
他们今日陪你死在这里,他们的父母谁来奉养?他们的妻儿谁来抚育?!
你田子正,就是这样报答真正跟随你、信任你的兄弟吗?!”
句句诛心!
田楷紧握刀柄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节发白。
卫靖的话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一首刻意回避的痛处。
公孙瓒后期种种刚愎自用、刻薄寡恩、猜忌部将的场景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些亲兵,他们眼中不再是纯粹的狂热,而是混杂着疲惫、悲伤和对生的渴望……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迷茫瞬间淹没了他的战意和仇恨。
“哐当!”
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田楷手中的残刀脱手落地,砸在焦黑的石板上。
这个铁打的汉子,仿佛全身骨头都被抽走,双膝一软。
重重地跪倒在地,双手捂脸,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撕心裂肺的嚎哭!
这哭声,是信念彻底崩塌的痛苦,是对死去袍锥锥心刺骨的内疚,更是对自身愚忠的悔恨!
他身后的亲兵见状,紧绷的神经瞬间崩溃,纷纷放下武器,跪倒一片,压抑的哭声此起彼伏。
卫靖大步上前,竟在亲卫紧张的注视下,亲手扶起哭得浑身颤抖的田楷,对左右厉声喝道:
“速传最好的医官!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救治田将军及其麾下所有兄弟!若有怠慢,军法从事!”
他低头看着泪流满面、精神几近崩溃的田楷,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
“哭吧,子正!把过去的愚忠都哭干净!把对死者的愧疚都哭出来!
然后,擦干血泪!拿起刀枪!跟着孤,为那些枉死的兄弟讨一个真正的公道!
为这幽州千千万万受苦的百姓,打一个不一样的天下!孤要你活着!
亲眼看着孤如何兑现今日之言!孤要你看着,什么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卫靖这番“诛心”之论与最后的“惜才”之举,不仅彻底击垮并折服了田楷这员悍将。
更如同在残存的公孙瓒死忠派心中投下了一颗震撼弹。
连田楷这样的铁杆心腹都降了,而且被如此礼遇、委以“新生”的期望,其他人还有什么理由顽抗?
许多藏在废墟中的零星抵抗者,默默放下了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