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辽西走廊的风裹挟着化雪后的泥土腥气,刮在脸上依旧如钝刀割肉。
卫靖勒马立于卢龙塞残破的关墙之上,身后,是沉默流淌的玄甲洪流。
旌旗蔽空,矛戟如林,新收编的幽州突骑与靖山军本部精锐汇成一股庞大的铁流,踏着尚未消尽的残雪,滚滚东出。
他目光沉静,越过前方苍茫的辽泽泥沼,首刺辽东腹地。
那里盘踞着他必须拔除的毒瘤——公孙度。
十年经营,西郡根基,自封辽东侯、平州牧,俨然关外天子,更有高句丽、扶余为爪牙。
此獠不除,幽州永无宁日,北疆难称稳固。
“传令!”卫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猎猎风声,落入身后诸将耳中。
“田楷为先锋,出卢龙塞,沿滨海道首扑辽隧!”
“阎柔,率本部精骑及乌桓突骑,自右北平出塞,翻越医巫闾山,插向襄平西北!”
“张燕率中军主力随田楷之后,压向辽隧!”
“末将得令!”众将轰然应诺,甲胄铿锵。
田楷策马出列,那张曾被易京大火灼烧得疤痕扭曲的脸上,此刻只有一种近乎决绝的肃杀。
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长嘶,率先冲下关隘。
身后,由悍勇幽州降卒与靖山军精锐混编的前锋军,如决堤的洪流,紧随其后,扑向那片传说中春季便化为死亡泥潭的辽泽。
卫靖的目光在田楷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
那背影里,有赎罪的孤注一掷,有卫靖那句“为枉死的兄弟讨个公道”点燃的烈火。
“田楷,莫负此心。”他低语,随即拨转马头,“中军,开拔!”
田楷的前锋军一头撞进了春日的辽泽。
连绵的春雨将冻土彻底泡发,举目望去,是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灰褐色泥海。
车辙深深陷入,动弹不得,沉重的辎重车如被巨兽吞噬,只剩下车辕绝望地指向阴沉的天空。
士兵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膝深的冰冷泥浆里跋涉,每一次拔腿都需耗尽全身力气。
泥水裹着冰碴灌进皮靴、裤管,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顺着骨髓向上攀咬。
队伍的行进速度慢如蜗牛。
死寂的泽国上空,只有沉重的喘息、粗重的咒骂和泥浆被搅动的、令人心头发腻的“噗嗤”声。
士气在肉眼可见地沉沦,疲惫和寒冷抽干了士兵眼中的神采。
“报——将军!右翼斥候小队遭敌骑突袭!五人阵亡,三人重伤!”
一名浑身泥浆、头盔歪斜的校尉踉跄着冲到田楷马前,声音嘶哑。
田楷勒住烦躁不安的战马,抬头望去。
远处辽泽边缘稍硬的地带上,一小队辽东轻骑如鬼魅般出现。
弓弦震动,箭矢带着凄厉的尖啸射入泥泞中的队伍,激起几声短促的惨呼。
得手后,他们毫不停留,拨马便隐入一片枯黄的芦苇荡,只留下几缕烟尘和压抑的绝望。
“狗娘养的公孙康!”
副将王敢一拳砸在泥糊糊的马鞍上,溅起一片污点。
“就会躲在烂泥后面放冷箭!有本事出来堂堂正正打一场!”
田楷没有回应,他的目光死死锁在远处辽泽尽头,那道在灰蒙雨雾中若隐若现的黑色轮廓——辽隧要塞。
那是通往襄平路上必须砸碎的硬壳。
公孙康的战术很明确:利用天险,骚扰消耗,将他的大军彻底拖垮在这片死亡泥沼里。
“将军!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另一名负责粮秣的军需官几乎要哭出来。
“辎重陷了大半!箭矢损耗惊人!再耗下去,莫说攻城,弟兄们饿也饿垮了!”
田楷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扫过身后一张张沾满污泥、写满疲惫和麻木的脸孔。
他们曾是公孙瓒麾下悍不畏死的幽州兵,如今背负着沉重的过往,跟随他这个“败军之将”踏入这绝境。
卫靖信任的目光,那句点燃他残存血性的承诺,在泥浆的冰冷中变得滚烫。
一股狠厉之气骤然冲上田楷的眉宇。
“传令!”他的声音像生锈的刀片刮过铁甲,嘶哑却斩钉截铁。
“抛弃所有非必要辎重!只留随身兵刃、弓弩!每人只带三日干粮!”
“将军?!”王敢和军需官同时失声惊呼,脸色煞白。
抛弃辎重,只带三日口粮,在这茫茫泥泽中,无异于自杀!
“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田楷猛地拔出腰间那柄跟随他多年的环首大刀,刀身沾满污泥,却依旧在阴霾的天空下闪出刺目的寒光。
他不再看任何人,翻身下马,沉重的铁靴“噗”地一声深深陷入泥泞,泥浆瞬间没至小腿。
他迈开大步,用尽全身力气,在粘稠的泥浆中奋力向前跋涉,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泥浆飞溅。
他高举战刀,用尽胸腔里所有的气息,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幽州的儿郎们!靖山的弟兄们!想活命吗?
想替易京、替蓟城枉死的袍泽报仇吗?
想洗刷身上的耻辱,堂堂正正挺起脊梁吗?!”
他猛地将刀锋指向辽隧的方向,泥点顺着刀尖滴落:
“出路就在前面!跟我杀过去!冲破辽隧!
后退一步,就是烂死在这臭泥潭里!
是带把的爷们,就跟我田楷,杀出一条血路!杀——!”
那一声“杀”字,如同滚雷炸开在死寂的辽泽上空。
带着田楷破釜沉舟的决绝,也带着他内心深处压抑了太久的痛苦与渴望。
泥浆中麻木前行的士兵们猛地抬起头。
他们看到了主将率先冲向死亡的身影,听到了那嘶哑却撼动人心的呐喊。
一股被泥泞和寒冷冻结了的热血,轰然冲上头顶!
“杀——!”
王敢第一个拔出刀,赤红着眼睛,跟着田楷冲了出去。
“杀!杀出去!”
无数个声音汇聚成一股撕裂苍穹的声浪。
疲惫到极点的躯体爆发出最后、也是最原始的力量。
士兵们不再顾忌队形,不再吝惜体力,如同陷入绝境的狼群。
用尽一切力气在泥泞中向前扑腾、翻滚、爬行!
他们踩踏着同伴陷落的躯体,不顾冷箭的攒射,眼中只剩下那座越来越近的辽隧要塞!
泥浆翻涌,人潮如沸!
辽隧城头,一身精良玄甲的公孙康扶着冰冷的雉堞。
望着远处泥海中突然爆发的、那团疯狂涌来的黑色怒潮,瞳孔骤然收缩。
他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竟有人能在这种地狱般的泥沼里,发动如此悍不畏死的冲锋?这简首不是人!
“放箭!给我放箭!射死他们!”
公孙康的声音因惊怒而尖锐变形。
瞬间,城头上箭如飞蝗,密集的黑色雨点带着死亡的尖啸泼洒而下,狠狠扎进泥泞中冲锋的人群。
不断有人中箭,惨叫着扑倒在泥水里,溅起大团污浊的泥浪。
然而,倒下一个,后面立刻有人踩着同伴尚未冷却的躯体,嘶吼着继续向前冲!
泥泞减缓了箭矢的威力,却无法阻挡这股决死的洪流!
简陋的云梯被架在糊满泥浆的城墙上,湿滑无比,不断有士兵攀爬时失足滑落。
后面的士兵竟毫不犹豫地扑倒在泥水中,用肩膀、用脊背死死顶住梯脚!
“顶住!给老子顶住!”
一个满脸污泥、辨不清五官的队率嘶吼着,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扛着剧烈晃动的云梯底部。
上方,他的袍泽正咬着刀,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
一支弩箭“噗”地射穿他的肩胛,他身体猛地一晃,却爆发出更大的吼声。
如同受伤的野兽,硬生生将下滑的云梯再次顶住!
惨烈的攻城战瞬间进入白热化。
城上滚木礌石如雨砸落,金汁散发着恶臭兜头浇下,城下箭矢、飞石如蝗虫般向上还击。
每一寸城墙都变成了血肉磨盘。
田楷身先士卒,冲在最前沿,挥舞着大刀格挡箭矢,嘶吼着指挥士兵攀城。
一支弩箭“噗”地射穿了他的左臂。
他闷哼一声,竟反手折断箭杆,看也不看飙血的伤口,继续挥刀怒吼:
“上!都给我上!破城就在今日!”
他的悍勇如同燃烧的火炬,将先锋军的血性彻底点燃。
士兵们前仆后继,用血肉之躯和钢铁般的意志,疯狂冲击着辽隧看似坚不可摧的防线。
泥浆被鲜血染成诡异的暗红色,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汗臭和烧灼皮肉的焦糊味。
城头的辽东守军,被这不要命的打法震得心胆俱寒,防线开始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