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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展览，我让人重启了。”
低沉沙哑的声音，沉沉地砸在死寂的病房里。
重启展览？
在这片被医生宣判胎儿危殆、被我自己的固执和痛苦亲手推向悬崖的废墟之上？
他妥协了？在我几乎摧毁了他最在意的“血脉”之后？在医生冰冷的诊断像判决书一样宣读之后？
我猛地睁开被泪水模糊的眼睛，视线撞上他低垂的目光。
他依旧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那只骨节泛白、微微颤抖的手，死死覆压在我冰凉颤抖的手背上。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和我粗重紊乱的呼吸。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裹挟着浓烈的消毒水味、未散的血腥气，和他身上传来的、带着疲惫的雪松冷香。
“场地合同重新签了，尾款付清了。”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平缓，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宣读一份冰冷的商业报告，每一个字都精准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王峰接手统筹，你指定的策展团队保留。时间……延后一个月。”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某种极其苦涩的东西。
“你，”他终于抬起眼，目光沉沉地落在我惨白如纸的脸上，那眼神锐利依旧，却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强制命令的疲惫，“只负责躺着。把身体……养好。”
把身体养好。
为了那个岌岌可危的胎儿？还是为了……那个终于被他“重启”的展览？
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混合着翻涌的恶心感再次袭来！我猛地捂住嘴，身体痛苦地弓起，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覆在我手背上的那只大手骤然收紧了力道！滚烫的掌心死死压住我因痉挛而剧烈起伏的小腹，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不容置疑的压制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剧烈的痉挛才在药物的作用下和那只手的强力压制下，缓缓平息。我在病床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只剩下虚脱般的喘息。
韩承烨紧绷的身体也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他慢慢松开了钳制我的手，随即站起身。
他没有再看我，径首走到窗边，背对着病床。高大的身影在窗帘缝隙透进来的惨白天光下，投下一道沉默而孤寂的剪影。
他拿起手机，拨通，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和掌控，有条不紊地下达指令，安排最好的营养师、心理医生、24小时特护……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又合上。属于他的、带着无形压迫感的强大存在感，随着脚步声的远去，终于消散。
空气里只剩下浓烈的消毒水味和我自己粗重的呼吸。
“重启了……”我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指尖无意识地抚上依旧平坦却仿佛承载着千斤重负的小腹。
那里，一个脆弱的生命正在无声挣扎，它的命运，被一场冰冷的交易强行续写——用他的退让，换我的“养好”。
荒谬的悲凉感像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紧了心脏。
……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按下了慢放键，在消毒水的气味和精密的仪器监控中缓慢流淌。
韩承烨没有再出现。但他的意志无处不在。
顶级的营养液通过留置针缓缓注入血管，特制的、几乎闻不到任何气味的流食被特护小心翼翼地喂下，心理医生温和却带着审视的疏导，24小时不间断的生命体征监护……
我像一个被精密仪器和强大资源严密包裹的、重点保护的“容器”。唯一的目标，就是“养好”。
身体在强大的医疗干预下，缓慢而艰难地恢复。剧烈的孕吐被药物勉强压制，出血止住了，紊乱的电解质逐渐平衡。但那种深入骨髓的虚弱感，和胃部隐隐的、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不适感，如影随形。
胎儿的情况，成了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次超声检查，每一次胎心监护，都像一场无声的宣判。医生紧蹙的眉头，屏幕上偏小的数值，仪器里偏弱的胎心音……每一次微小的波动，都足以让我的心沉入冰窟。
那个“重启”的展览，像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幻影，被隔绝在这片冰冷的白色堡垒之外。王峰偶尔会打电话汇报进展，语气恭敬又带着小心翼翼。我知道，一切都在韩承烨强大的意志下高速运转着，没有我，一样可以完美无缺。
这种认知，比病痛本身更让人绝望。
这天下午，窗外难得的放晴。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探了进来。安安！
她穿着粉色的公主裙，小辫子上歪歪扭扭地绑着彩色的皮筋，乌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向病床，带着一丝不安和巨大的思念。
“妈妈？”她小声地、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心瞬间像被泡进了温水里，酸软得一塌糊涂。所有的冰冷、绝望、被掌控的窒息感，在这一声软糯的呼唤里，瞬间被冲散了大半。
“安安！”我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声音还有些虚弱，却充满了真实的暖意，“快过来，让妈妈抱抱！”
安安立刻像只快乐的小鸟扑了进来，小皮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欢快声响。她冲到床边，却被特护轻轻拦住：“安安乖，妈妈现在需要休息，不能用力抱哦。”
安安瘪了瘪小嘴，大眼睛里立刻蒙上了一层水汽，但还是听话地停在床边，伸出小胖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我放在被子外的手背。
“妈妈痛痛？”她奶声奶气地问，小脸上满是担忧。
“不痛了，妈妈看到安安就不痛了。”我反手轻轻握住她软乎乎的小手，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像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病房的冰冷。
“安安给妈妈带礼物！”安安献宝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用彩色蜡笔画得乱七八糟的纸袋子，里面装着一个……捏得歪歪扭扭的、看不出形状的粉色橡皮泥团。
“这是……小兔子？”我努力辨认着，笑着问。
“是妹妹！”安安响亮地回答，小手指着我盖着被子的肚子，“安安的妹妹！安安捏的！给妹妹玩！”
妹妹？
心口猛地一缩。
“安安怎么知道是妹妹？”我强忍着鼻尖的酸意，声音有些发哽。
“爸爸说的！”安安小脸认真，“爸爸说，妈妈肚子里住着小妹妹，安安要当姐姐了！要保护妹妹！”
爸爸说的？
韩承烨？他……会对安安说这些？
那个冰冷强硬、只在意“血脉”的男人，会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告诉安安，她即将成为姐姐？
安安还在兴奋地比划着：“爸爸说，妹妹现在小小的，在妈妈肚子里睡觉觉。等妹妹睡醒了，就能出来和安安玩！安安要把所有玩具都给妹妹玩！”
她的小手无意识地轻轻抚摸着我的被子，隔着布料，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个承载了太多沉重和未知生命的地方。那双纯净无垢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对“妹妹”最纯粹、最温暖的期待。
阳光落在她茸茸的发顶，跳跃着温暖的光晕。
就在这一刻，病房门再次被推开。
韩承烨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挺括的深色西装，只是没打领带，领口随意敞开，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疲惫。他似乎刚结束重要的会议或行程，周身还残留着外面的冷冽气息。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我和安安身上。看到安安趴在我床边，小手轻轻抚着我的被子。
安安看到他，立刻兴奋地转过身：“爸爸！你看！安安给妹妹捏的礼物！”她举起那个歪歪扭扭的粉色橡皮泥团。
韩承烨的目光落在那个不成形的“妹妹”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挑剔的话，但视线扫过安安亮晶晶充满期待的大眼睛，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极其僵硬地点了下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低沉的单音节：“嗯。”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安安，再次落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未消的冷硬，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还有……某种更深沉的、我看不懂的东西。
安安的童言稚语还在病房里回响，带着不谙世事的温暖和希冀。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也落在我和安安交握的手上。
窗边的阴影里，那个沉默的男人，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谜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