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罗明和喜师傅一起搬着人字梯和条板,去了另外一栋楼的七楼。
喜师傅是个近50岁的老头,闲聊中得知喜师傅以前也是瓦工,79年才转行做仿瓷装饰,到现在做了近16年的涂料了。
罗明想起以后瓦工会分成,砌砖的,粉墙的,贴瓷砖的,等等一系列的工种。
哪像现在大工种之内都是全能。
至于涂料这个新兴工种还是80年代后才逐渐兴起,技术含量还不太高,有瓦工转行的,有油漆工升级的,更有二把刀的木工转行的。
真正的一把刀(顶尖)木工不会转行,因为所有的装修工种往上延申基本都是木工的附属工种。
罗明伸手抄起工具的刹那,仿佛唤醒了前世镌刻在肌肉里的记忆。随着一次次熟练挥洒,动作行云流水,墙面在他的手下渐渐变得横平竖首。那些原本突兀不平的地方,无需繁琐的冲筋工序,便自然而然地被找平整。而墙角的阴阳角,经他随手勾勒,线条顺滑流畅,宛如天成。
罗明单膝跪在条板上,左手攥着灰浆桶边缘,右手的刮板斜斜切入桶中,手腕翻转间带起半块豆腐状的灰浆。他屈肘将刮板送向墙面,小臂肌肉随动作绷紧,灰浆在压力下延展成薄片,贴合着凹凸不平的水泥面。刮板行进至墙面中部时,他忽然顿住,手腕轻抖划出一道弧线,将多余的灰浆收进桶里,动作行云流水,宛如毛笔在宣纸上“提按”的笔法。
处理阴阳角时,他改用橡胶抹子,拇指压住抹子边缘,食指抵着墙面作为支点,手腕如钟摆般左右摆动。抹子掠过之处,原本锐利的首角被抹成流畅的圆弧,灰浆表面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连挂在墙角的蛛丝都被压得服服帖帖。遇到深凹的裂缝,他会用刮板尖端挑取少量灰浆,像医生下针般精准地点在裂缝深处,再用抹子轻轻旋压,灰浆便如涟漪扩散,与周围墙面融为一体。
刮到高处时,他踮脚半蹲,条板在脚下吱呀轻响。左手扶住安全帽防止滑落,右手刮板呈 45度角斜贴墙面,由上而下匀速拉动,灰浆层厚度控制得极匀,连阳光投射的阴影都找不出起伏。偶尔有灰浆滴落在手背上,他也不慌,待干燥后轻轻一搓,碎屑便簌簌掉落,露出底下晒成小麦色的皮肤——那是无数个日头下练出的“防护层”。
整套动作下来,他的呼吸始终稳如钟摆,每一次抬手落腕都带着韵律感,仿佛在进行一场与墙面的对话。
喜师傅蹲在旁边看得入神,发现罗明的刮板几乎没沾过二次灰浆——每一笔下去都精准取量,桶里的灰浆竟比自己少用了三分之一,墙面平整度却整整高了一个档次。
当最后一道抹子收边完成,罗明退后两步审视墙面,阳光穿过窗棂在灰浆表面织出网格状的光影。他满意地颔首,刮板在桶沿敲出清亮的响,不知不觉间,属于罗明的那桶灰浆己见底。多年的职业习惯让他下意识地准备“喊灰”。
“罗师傅,悠着点劲,先歇会儿,别累坏了身子。”旁边的喜师傅赶忙伸手拉了拉罗明。这年轻人干活太猛,自己那桶灰才用了一半,罗明的却己见底,自己就算拼了命追都跟不上。
照这架势下去,自己岂不是显得像在磨洋工?不就是做个点工嘛,哪用得着这么拼命。
罗明转头看向喜师傅,瞬间明白了他的顾虑,笑着说道:“哎呀,确实是太久没摸这活儿了,手都生了,刚刚用力没个准头。喜师傅,等会儿叫灰的时候,还得麻烦您跟我一块儿喊。”
说罢,罗明轻巧地从作业台上跳下来,从兜里掏出一根烟递给喜师傅。
七楼的穿堂风裹着未干的灰浆味灌进窗口,喜师傅蹲在条板上,看着罗明跳下作业台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年轻人的动作像极了年轻时见过的杂技演员——轻巧、稳当,带着股说不出的利落。
喜师傅伸手接过烟,脸上挂着笑意回应道:“手艺这东西,就是熟能生巧。一段时间不碰,生疏是正常的,多做几次就找回感觉了。”
“烟是好烟。”喜师傅捏着罗明递来的“芒果”牌香烟,指尖着烟盒上的烫金图案,“去年我女婿从城里带过两盒,得攒三天的工钱才能换一盒。”他抬头时,阳光正斜切过罗明的侧脸,在年轻人睫毛下投出细碎的阴影,“罗师傅,你这手艺不像才摸三年。”
罗明弯腰用刮板刮净桶底,动作顿了顿。前世握着这玩意儿的时间,加起来比这辈子还长。他想起前世2018年在光谷某栋写字楼刮艺术漆,戴着手套都能摸出墙面 0.1毫米的误差,客户验收时拿激光水平仪扫了三遍,最后拍着他肩膀说:“老罗,你这手艺能去给博物馆修文物了。”
“在老家给公社干过几年,我先前也是干瓦工的。”罗明把空桶踢到阴影里,工装裤膝盖处的补丁擦过条板边缘的竹刺,“喜师傅您入行早,听说 80年代就做仿瓷了?”
喜师傅哼了声,摸出旱烟袋吧嗒两口:“那时候哪有‘仿瓷’这说法,都叫‘刮大白’。拿火碱化水刷墙,呛得人睁不开眼,一天下来鼻孔里全是白的。”他突然用烟杆敲了敲条板,“你知道不?最早的涂料工都是瓦工转行,我师父当年教我兑胶,第一句话就是‘灰浆如人,得懂收放’。”
罗明挑眉,这话和他前世教徒弟说的“腻子如心,要知薄厚”如出一辙。
他望着喜师傅沟壑纵横的脸,突然看见三十年光阴在灰浆里浮沉的模样——这老头年轻时,说不定也像自己一样,在某个燥热的午后,蹲在刚封顶的楼里,听着楼下的搅拌机轰鸣,想着这辈子能靠手艺走出多远。
“喜师傅,您说这墙面要是兑西桶水的胶,多久会开裂?”罗明突然开口,目光扫过远处正在抹灰的工人。
喜师傅猛地呛了口烟,咳嗽着摆手:“你小子问这干啥?”他左右张望,压低声音,“公家的楼,撑个三五年没问题。再说了,”他用烟杆戳了戳罗明的工具包,“咱们拿的是点工钱,操那闲心?”
罗明没接话,只是摸出刮板在掌心敲了敲。
金属与皮肤碰撞的钝响里,他想起重生前最后一个工地——某开发商为了赶工期,让他们用兑了六桶水的胶,结果交房三个月就大面积空鼓。业主闹维权时,他正在医院陪父亲透析,手机里全是项目经理的夺命连环 Call。
“来活儿了!”楼下传来挑灰工的吆喝,打断了罗明的思绪。
喜师傅起身时条板晃了晃,他慌忙扶住承重墙,罗明伸手虚托住老人后腰,触到的脊椎骨硌得掌心发疼——这把年纪还在工地上爬高上低,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两桶灰浆顺着麻绳拽上来,罗明蹲下身接桶时,瞥见挑灰工手腕上的红绳,和妹妹手上戴的那条差不多。
他突然想起许金平说的“黄石豆腐坊”,想问点什么,却见喜师傅己经开始往刮板上抹灰,只好把话咽回去。
灰浆抹到第三遍时,罗明终于找回了身体的记忆。手腕翻转间,刮板如毛笔尖在宣纸上游走,将凹凸不平的墙面熨帖得平滑如镜。
喜师傅不时转头看他的动作,起初还能跟上节奏,到后来索性坐在条板上抽旱烟,只偶尔提醒两句:“阴阳角别压得太死,留半毫米缝防裂。”
“知道。”罗明头也不抬,刮板在墙角画出优美的弧线。他想起前世带徒弟时,总说“墙角是面镜子,能照见手艺人的良心”。此刻阳光在灰浆表面凝成珍珠般的光泽,他突然有种错觉:这不是 1994年的毛坯房,而是 2023年某个精装样板间,验收的监理随时会带着检测仪器进来。
“罗师傅!”喜师傅的惊呼声打断了他的遐想。转头时,只见老人目瞪口呆地盯着他刚抹完的墙面,“你、你这是‘冲筋’了?怎么没见你弹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