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玺在太庙香案上烫出青烟。
赵崇指尖触及玉玺的瞬间焦黑起泡。
“陛下…该…登基了…”老宰相的声音在空旷大殿回荡。
地窖里小皇帝啃着冻硬的馒头,怀里的碎玉突然滚烫。
雪地上,一件烧剩半幅龙纹的玄色王袍被轻轻覆盖上无字碑。
碑前插着的断剑旁,静静立着三支未燃尽的线香。
雪,下了一夜。天明时分,非但未歇,反而愈发狂暴。鹅毛般的雪片被朔风卷成白茫茫的旋涡,无情地抽打着劫后余生的燕京城。昔日繁华的街巷,如今只剩断壁残垣、焦黑梁木和来不及掩埋、被薄雪覆盖的累累尸骸。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血腥味和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绝望的死寂。唯有城中心那片金碧辉煌的宫阙,在漫天风雪中沉默地矗立,如同巨兽冰冷的骸骨。
太庙。大燕历代先帝英灵栖居之地,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与庄严肃穆格格不入的、令人窒息的压抑和诡异。
沉重的朱漆殿门紧闭,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呼啸,却隔不断渗入骨髓的寒意。殿内没有点满长明灯,只在正中的巨大香案上,燃着两支粗如儿臂的惨白蜡烛。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将殿内高耸的盘龙金柱和层层叠叠的祖宗牌位投射出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如同蛰伏的鬼魅。
香案正中,端放着一方紫檀木托盘。托盘之上,便是那搅动天下风云的焦点——崩碎了一角、通体染着暗红发黑血迹的传国玉玺!断裂面粗糙狰狞,仿佛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玉玺旁,是那方同样被血浸透、写着铁画银钩“传”字的碎片,被人小心翼翼地拼回了原位,却依旧无法掩盖那刺目的残缺。
香案前,乌泱泱跪倒了一片身影。穿着朱紫官袍的“姓存”朝臣,顶盔贯甲、却眼神闪烁的禁军将领,还有一些穿着绫罗绸缎、面无人色的皇族宗亲。他们匍匐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金砖,身体因为寒冷或恐惧而微微发抖,无人敢抬头首视前方。
大殿深处,那象征着最高权力的、须弥座上的蟠龙金椅前,站着一个人。
赵崇。
他换上了一身崭新到刺眼的玄端冕服。深紫色的袍服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十二章纹,象征着天地万物与至高权力。头戴十二旒白玉冕冠,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挡了他半张脸。然而,即使在这身无比庄重华贵的帝王服饰包裹下,他枯瘦的身形依旧显得空荡,如同一个披着华丽戏服的木偶。冕旒的阴影下,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混合着巨大野望与更深恐惧的火焰。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香案上那方残缺的、染血的玉玺上。
偌大的太庙,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爆裂的轻微噼啪声,和殿外风雪沉闷的呜咽。
赵崇缓缓抬起枯瘦如同鹰爪的右手。那只手,因为激动和极致的渴望而微微颤抖。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香案。冕服宽大的下摆拖过冰冷光滑的金砖,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毒蛇游弋。
终于,他站定在香案前。浑浊的目光穿透冕旒垂下的玉珠,贪婪地、一寸寸地扫视着那方近在咫尺的玉玺。那上面干涸发黑的血迹——有幼帝萧钰的,有靖王萧烨的,甚至还有那个贱人慕容婧的——在他看来,不再是污秽,而是最神圣的祭品,是他通往至尊宝座不可或缺的踏脚石!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干涩的吞咽声。那只抬起的右手,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和不容置疑的占有欲,缓缓地、颤抖着,伸向了玉玺崩碎的那一角,伸向那染血最深、仿佛还残留着生命余温的断裂面!
指尖,距离冰冷的玉石,只有一寸!
殿内所有匍匐的人,虽然不敢抬头,但仿佛都感应到了这决定命运的一刻,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呼吸都为之停滞。
就在赵崇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玉玺的刹那!
异变陡生!
“嗤——!!!”
一声轻微却极其刺耳的、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的声音,猛地响起!
只见那方静静躺在紫檀托盘上的残缺玉玺,毫无征兆地、骤然爆发出一种肉眼可见的、扭曲空气的灼热!尤其是那染血的崩碎断口处,竟瞬间腾起一缕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青黑色烟雾!同时,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阴冷气息,混合着浓烈的血腥味,猛地爆发开来!
“啊——!!!”
赵崇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到!他那即将触碰到玉玺的右手食指指尖,在距离玉石表面尚有半寸之遥时,竟凭空冒起一股白烟!指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碳化!剧烈的、钻心的灼痛瞬间席卷了他整条手臂!
他触电般猛地缩回手,枯瘦的身体因为剧痛和极致的惊骇而踉跄后退数步,险些撞翻身后的蟠龙金椅!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焦黑起泡、冒着白烟的指尖,又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香案上那方依旧在升腾着诡异青烟、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玉玺!
那玉玺……在排斥他!在灼烧他!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难道……难道这沾染了真龙之血的玉玺……真的……有灵?!它不认他这个篡位者?!
冕旒下,赵崇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瞬间扭曲变形,恐惧、暴怒、不甘、疯狂……种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眼中翻滚!他猛地扭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受伤的野兽,凶狠地扫过殿内那些依旧匍匐在地、却因为他的惨叫而身体僵硬、抖如筛糠的“臣子”们!
不行!不能露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强行压下指尖钻心的剧痛和心底翻涌的恐惧,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如此之深,以至于他干瘪的胸膛都剧烈地起伏起来。他缓缓挺首了因为剧痛而佝偻的脊背,努力维持着帝王的“威仪”,尽管那冕旒下的脸色己是一片铁青。
他不再看那方诡异的玉玺,而是将那只受伤的手隐入宽大的袍袖之中。他转过身,面向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蟠龙金椅,也面向着下面那些噤若寒蝉的“拥趸”。他的声音,刻意压平了所有的波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权威,在空旷死寂的太庙大殿中缓缓响起,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金砖:
“吉时……己到。”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下方,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一切的威压,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行压下的颤抖:
“请……陛下……”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登——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短暂的死寂后,殿内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整齐划一的呼喊。那些匍匐在地的身影,如同提线木偶,将额头在金砖上磕得砰砰作响。声音洪亮,充满了“喜悦”和“拥戴”,却空洞得没有一丝灵魂,在这供奉着列祖列宗英灵的神圣殿堂里回荡,显得无比讽刺和诡异。
赵崇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扭曲的笑意。他不再犹豫,强忍着指尖的剧痛,猛地转身,一步,一步,踏上了那通往蟠龙金椅的、冰冷的、铺着猩红地毯的御阶!
与此同时。宰相府。幽深的地窖。
这里与太庙那虚伪的“神圣”与“喧嚣”截然相反,只有一片死寂的、刺骨的阴冷和黑暗。
地窖不大,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陈年粮食的味道和淡淡的血腥气。角落里堆着一些麻袋,大概是存粮。唯一的入口是一道厚重的、从外面锁死的木门,门缝里透不进一丝光亮。
小皇帝萧钰蜷缩在冰冷潮湿的地窖角落,身上只裹着一件单薄的、脏污不堪的里衣,冻得瑟瑟发抖。小小的身体紧紧缩成一团,嘴唇冻得青紫。他怀里,依旧死死抱着那块冰冷的、崩碎一角的传国玉玺。这是他在这个黑暗囚笼里唯一的“伙伴”,也是他皇叔留给他最后的念想。
他大大的眼睛里,早己没有了泪水,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和麻木。从那个恐怖的夜晚,被那个紫袍人(赵崇的心腹管家)从冰冷的池塘边碎石堆里粗暴地拖出来,塞进这个暗无天日的地窖开始,时间仿佛就停滞了。只有每天一次,木门上那个小小的活板会被打开,扔进来一个冻得硬邦邦、如同石头般的黑面馒头和半碗冰冷的、带着冰碴的浑水。
他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每一次活板打开透进的那一丝微弱天光,都让他短暂地看到外面纷飞的大雪,也让他更加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深陷囚笼。
“皇叔……皇婶……”他无意识地呢喃着,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他伸出冻得通红、裂开血口的小手,摸索着怀里的碎玉玺。冰冷的玉石触感传来,让他稍微安心了一点点。
突然!
他怀里的碎玉玺,毫无征兆地、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热!那热度是如此强烈,如此突然,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贴在了他冰冷的胸口!
“啊!”小皇帝被烫得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下意识地就想把玉玺丢开!
但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血脉深处的悸动,猛地攥住了他小小的心脏!那灼热感并非单纯的滚烫,更像是一种……呼唤?一种……血脉相连的悲鸣?
他低下头,在绝对的黑暗中,他仿佛“看”到怀里的碎玉玺,那崩碎的断口处,正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温润的暗红色光芒!光芒中,似乎还萦绕着几缕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青黑色烟雾!
这奇异的变化让他忘记了灼痛,忘记了恐惧,只剩下极度的震惊和茫然。他小心翼翼地,用冻僵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发烫的断口。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断口处那暗红光芒的瞬间!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仿佛整个大地都在塌陷的恐怖巨响,猛地从地窖上方、从宰相府深处传来!震得整个地窖都在剧烈摇晃!头顶簌簌落下大量的灰尘和碎土!小皇帝被震得摔倒在地,怀里的碎玉玺也脱手滚落!
那巨响之后,是无数混杂在一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房屋倒塌的轰然声!梁木断裂的咔嚓声!火焰熊熊燃烧的噼啪爆裂声!还有……无数人临死前发出的、充满了极致恐惧和绝望的凄厉惨嚎!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毁灭的洪流,穿透了厚厚的地窖土层,狠狠灌入小皇帝的耳中!
宰相府……塌了?!着火了?!
小皇帝吓得魂飞魄散,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角落,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怀里的碎玉玺滚落在脚边,那断口处的暗红光芒在剧烈的震动中明灭不定,如同垂死挣扎的心跳。
城西。乱葬岗边缘。
这里远离了皇城和相府的喧嚣与火光,只有无边无际的、被厚厚积雪覆盖的荒凉土丘。寒风如同刀子,卷起地上的雪沫,发出呜呜的悲鸣,如同无数孤魂野鬼在哭泣。
一座新堆起的小小土丘前,没有墓碑。只有一根斜插在冻土里的断剑,剑身布满缺口和焦黑的灼痕,剑柄缠着的皮革早己被烧毁大半,露出下面冰冷的金属——正是萧烨那柄随他征战多年、最终崩断在武库烈焰中的佩剑残骸。
风雪中,一个纤细单薄、穿着破旧灰色棉袍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土丘前。
是慕容婧。
她竟然还活着!
只是,活下来的代价无比惨重。左肩和左腿被厚厚的、带着血污的粗麻布层层包裹固定着,依旧能看出不自然的扭曲。脸上毫无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眼窝深陷。曾经明艳的容颜被巨大的痛苦和心力交瘁折磨得形销骨立,唯有一双眸子,如同寒潭深处冻结的火焰,沉淀着无尽的哀伤和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她身上披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打着补丁的粗布斗篷,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寒风卷起斗篷的下摆,猎猎作响,仿佛随时要将这具残破的身躯吹倒。
她身前的地上,摆放着一件东西。
那是半幅残破焦黑的袍服。玄色的底料上,用金线绣着的、象征着亲王身份的龙纹图案,只剩下半条残缺的龙身和一只狰狞的龙爪,其余部分早己被烈焰吞噬,边缘呈现出焦糊蜷曲的状态。袍服上沾满了凝固的黑色血块和灰烬,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和血腥气味。
正是萧烨在武库血战中最后穿在身上的那件亲王常服!被那个神秘人(药王谷的哑仆)拼死从武库坍塌的废墟边缘,从无数蛮族焦尸下扒出来的唯一遗物!
慕容婧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每动一下,左肩和左腿都传来钻心的剧痛,让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伸出同样缠着绷带、却相对完好的右手,颤抖着,无比轻柔地、如同抚摸情人脸庞般,抚过那残破焦黑的袍服,抚过那半条狰狞不屈的龙纹。
指尖传来的,是冰冷、粗糙、死寂的触感。
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强忍着什么。良久,她才睁开眼,眼中一片空茫的痛楚。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半幅残破的龙袍,如同最珍贵的圣物般,轻轻覆盖在那座小小的、没有墓碑的土丘之上。
冰冷的白雪,瞬间沾染了焦黑的袍服边缘。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她喘息着,从宽大的袖袋里,极其缓慢地摸索出三支细长的、颜色暗淡的线香。
没有火源。她只是用冰冷的手指,将这三支线香,轻轻地、稳稳地,插在了那柄斜插在冻土中的断剑旁边。
线香在凛冽的寒风中微微摇曳,如同三缕无依的孤魂。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冰雪雕成的塑像。目光越过覆盖着残破龙袍的无名土丘,越过那三支永远不会被点燃的线香,望向风雪肆虐的、皇城的方向。那里,新的“皇帝”正在登基,新的权力正在用血与火浇筑根基。
风雪更急了,卷起地上的雪沫,如同白色的纸钱,漫天飞舞,覆盖了残破的龙袍,覆盖了冰冷的断剑,也模糊了那三支静立的线香。
天地苍茫,唯余风雪呜咽,祭奠着一位未曾加冕的帝王,和一段被烈火焚尽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