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仆将染血的残袍碎片浸入药泉,水面浮现扭曲的北疆舆图。
慕容婧指尖触碰到冰层下游弋的暗影。
“他没死…”药泉蒸汽在她眼中凝成寒光。
宰相府地窖深处,小皇帝啃着带血的冻馒头,碎玉玺在怀中发烫。
枯井边,半幅焦黑龙纹王袍覆盖的冻土下,传来微弱的叩击声。
雪,终于停了。
铅灰色的天穹如同巨大的铁板,沉沉压在被蹂躏过的燕京城上空。劫后余生的死寂笼罩西野,只有寒风卷起街巷废墟间的雪沫,发出呜咽般的呼啸。昔日巍峨的皇城,朱墙残破,金顶蒙尘,在惨淡的天光下透着一股腐朽的暮气。唯有西北角那片被焚毁的宰相府废墟,依旧冒着缕缕呛人的青烟,巨大的焦黑梁木刺向天空,如同巨兽嶙峋的骸骨。
距离皇城百里之遥,群山环抱的深处。风雪被高耸的峰峦隔绝,这里是一片与世隔绝的幽谷。谷中温暖如春,奇花异草在氤氲的地气中绽放,怪石嶙峋间,一泓乳白色的温泉汩汩流淌,蒸腾起带着奇异药香的白色雾气。泉眼旁,几间简陋却异常洁净的竹屋依山而建。
这里,是药王谷的隐秘药泉。
竹屋内,弥漫着浓郁苦涩的药味。慕容婧躺在铺着厚厚兽皮的竹榻上,身上盖着轻暖的绒被。左肩和左腿依旧被厚实的木板和浸满药汁的绷带紧紧固定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未愈的伤口,带来深入骨髓的刺痛。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数日前从乱葬岗被那神秘哑仆背回来时那种濒死的灰败,己多了一丝微弱的生气。
哑仆正守在一旁的药炉前,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扇着火。炉上砂锅里的药汤翻滚着,散发出浓烈到刺鼻的辛辣气味。他动作有些笨拙,但异常专注,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偶尔抬起,飞快地瞥一眼榻上的慕容婧,确认她是否安好。
慕容婧闭着眼,意识在药力的作用下昏沉浮沉。乱葬岗的刺骨寒风、覆盖在无名土丘上那半幅焦黑龙袍、斜插在冻土中的冰冷断剑、三支永远无法点燃的线香……这些画面如同冰冷的刀片,反复切割着她残存的意识。每一次回想,都带来窒息般的痛楚,比身体的伤痛更甚百倍。
烨郎……真的……化作了那堆焦土下的枯骨了吗?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心脏。她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和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她想抬手,想抓住什么,却只牵动了肩上的箭伤,痛得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哑仆闻声,立刻放下蒲扇,无声地走到榻前。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浑浊却异常平静的眼睛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乱动。然后,他转身,走向竹屋角落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袱。
包袱打开。里面赫然是那半幅从乱葬岗带回来的、属于萧烨的焦黑龙纹亲王常服!残破的袍服上,龙纹狰狞却残缺,凝固的血块和灰烬如同丑陋的疮疤,散发着挥之不去的焦糊与血腥气味。
哑仆枯瘦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抚过那焦黑的袍服边缘,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易碎的珍宝。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的死水。他捧起这半幅承载着无尽痛苦和死别的残袍,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屋外那汩汩流淌的乳白色药泉。
慕容婧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佝偻的背影,穿过竹门,落在那泓蒸腾着奇异雾气的泉眼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让她屏住了呼吸。
哑仆走到泉边,缓缓蹲下。他将那半幅残破焦黑的龙袍,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浸入了乳白色的温泉水之中。
“滋……”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冷水滴入滚油的声响。
紧接着,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
那污秽不堪、焦黑凝固的残袍碎片,在接触到乳白色泉水的瞬间,其上沾染的厚重血痂、灰烬、泥污,竟如同冰雪消融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溶解、剥离!浑浊的污物丝丝缕缕散开,将一小片泉水染成淡淡的红褐色,随即又被更多的乳白泉水稀释、净化。
污秽褪去,露出底下玄色锦缎原本的质地,虽然依旧残破,却显出一种奇异的深邃。更令人震惊的是,那玄色的锦缎之上,原本用金线绣制的、只剩下半条龙身的图案边缘,那些被烈焰烧焦蜷曲的断口处,在泉水的浸润下,竟隐隐浮现出极其细微、如同蛛网般蔓延的暗金色纹路!那纹路扭曲蜿蜒,透着一股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哑仆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水面,枯瘦的手指在水中轻轻拨动残袍碎片,调整着角度。随着他的动作,那些溶解扩散的暗金色纹路,在乳白色的泉水中如同活物般缓缓游弋、交织……
渐渐地,一幅模糊扭曲、却隐约可辨的图案轮廓,竟在这小小的泉面之上凝聚成形!
那赫然是一幅……北疆舆图的轮廓!
蜿蜒的山脉如同沉睡的巨龙脊背,冰封的河流如同凝固的银带,广袤的荒原,几处重要的关隘位置……虽然线条扭曲变形,细节模糊不清,但那整体的骨架,慕容婧曾在萧烨书房悬挂的巨幅舆图上见过无数次!绝不会认错!
这……这残袍上……怎么会隐藏着北疆舆图?!
慕容婧的心跳骤然停止,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她挣扎着想要坐起,全然不顾左肩和左腿撕裂般的剧痛,眼睛死死盯着泉水中那幅诡异浮现又缓缓消散的舆图幻影!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诱惑力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开!
难道……难道烨郎他……?!
就在她心神剧震、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瞬间!
“哗啦——!”
哑仆猛地将那半幅残袍从泉水中提了起来!动作快如闪电,仿佛怕那泉水会彻底毁掉这最后的遗物。舆图的幻影瞬间破碎,消散在氤氲的雾气里。
他将湿漉漉、却明显洁净了许多的残袍捧在手中,浑浊的眼睛深深看了一眼那重新变得清澈的乳白泉水,又缓缓转过头,看向竹榻上因为震惊和剧痛而喘息不止、脸色煞白的慕容婧。
这一次,他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身影。不再是空洞的麻木,而是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有沉重的悲悯,有深藏的警告,更有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坚定地,对着慕容婧的方向,摇了摇头。那动作,沉重如山。
然后,他捧着那半幅清洗过的残袍,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走回竹屋角落,再次用油布将其仔细包裹好,藏匿起来。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竹屋内,只剩下药炉里药汤翻滚的咕嘟声,和慕容婧粗重压抑的喘息。
她在榻上,浑身冷汗涔涔,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左肩的箭伤和腿上的断骨剧痛无比,却比不上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
那泉水中的舆图……哑仆的摇头……
烨郎……他……真的死了吗?
如果死了,这残袍上怎会隐藏着只有萧烨才掌握的、绝密的北疆舆图?那暗金色的纹路……那诡异的显现方式……
如果没死……那他……在哪里?!
巨大的疑问和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望,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瞬间缠绕了她的整个灵魂!她猛地转过头,目光穿透竹门,死死盯住那泓依旧蒸腾着白色雾气的神秘药泉!
一股近乎偏执的力量支撑着她。她咬着牙,不顾哑仆无声的阻拦目光,用唯一能动的右手肘,强撑着剧痛的身体,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从榻上挪了下来。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汗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
哑仆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焦急,上前一步想扶,却被慕容婧那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神逼退。他站在原地,看着这个倔强到不顾一切的女人,如同看着扑向烈火的飞蛾,最终只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慕容婧拖着那条断腿,如同拖着沉重的枷锁,一步一挪,血水从绷带里渗出,在竹屋的地板上留下断断续续的痕迹。她终于挪到了药泉边。
乳白色的泉水温暖滑腻,散发着奇异的药香和淡淡的硫磺气息。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跪在冰冷的泉边石头上,大口喘息着,苍白的脸上因为剧痛和激动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她伸出颤抖的、缠着绷带的右手,不顾泉水的滚烫,猛地将整只手臂深深探入乳白色的泉水之中!
指尖传来的灼热让她闷哼一声,但她不管不顾!她的手指疯狂地在温热的泉底摸索着,搅动着!仿佛要抓住刚才那惊鸿一瞥的幻影,抓住那虚无缥缈的希望!
泉水被搅动,波纹荡漾。
就在她指尖触碰到泉底一块异常光滑冰凉的卵石时!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悸动感,如同电流般瞬间窜过她的指尖,首抵心脏!
那感觉……冰冷!沉重!带着一种无言的悲怆和……不屈的意志!
紧接着,在翻滚的乳白色水波之下,在泉底那片被搅起的浑浊泥沙间隙里,她似乎……“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模糊的暗影轮廓!
那轮廓扭曲着,如同蛰伏在深潭之底的远古巨兽,又像是一幅被无形力量禁锢在冰层下的、痛苦挣扎的图腾!虽然模糊不清,但那轮廓的线条,那透出的冰冷磅礴的气息,竟与刚才泉面上浮现的北疆舆图……隐隐呼应!
更让她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是,那深藏水底的巨大暗影轮廓边缘,似乎……还有几道极其微弱的、如同萤火般明灭不定的暗金色流光在游弋!与残袍上浮现的暗金纹路如出一辙!
“呃……”慕容婧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窒息般的抽气!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
是他!一定是他!
那冰冷的悸动!那磅礴不屈的意志!那熟悉的、属于北疆风雪的气息!
烨郎!他没死!他没死!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冲垮了所有的伤痛和绝望!泪水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冷汗和泉水,滚烫地滑落!
然而,狂喜只持续了一瞬,就被更深的恐惧和彻骨的寒意所取代!
那暗影……被禁锢在冰冷的水底……那挣扎的姿态……那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残烛的暗金流光……
他在哪里?!他到底遭遇了什么?!为什么他的气息会以这种诡异的方式,被禁锢在这药泉之下,被烙印在那半幅残袍之上?!
巨大的谜团和冰冷的恐惧,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了她刚刚复苏的心脏!
“他没死……”慕容婧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更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冰冷彻骨的杀意。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氤氲的白色蒸汽,仿佛要穿透这迷障,看清那隐藏在无尽黑暗中的真相!
“他……在受苦!”
药泉蒸腾的白色雾气,在她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瞳孔中,缓缓凝结,最终化为两点深不见底、足以冻裂灵魂的寒冰利芒!
宰相府。幽深的地窖。
黑暗。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从头顶厚重木门缝隙里偶尔透入的一丝微弱天光,短暂地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映出角落里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小小的身影。
小皇帝萧钰缩在冰冷的角落,身上裹着一件单薄破旧、散发着霉味的棉絮,冻得瑟瑟发抖。他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块冰冷的、崩碎一角的传国玉玺。这是他在这个黑暗囚笼里唯一的慰藉,也是他感知外界唯一的、扭曲的渠道。
他伸出冻得红肿开裂、几乎失去知觉的小手,摸索着怀里玉玺那粗糙的断口。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让他稍微安心了一点点。
突然!
怀里的碎玉玺毫无征兆地再次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热!比上一次更加猛烈!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在他的心口!
“唔!”萧钰痛得身体猛地一缩,却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叫出声。他惊恐地低下头,在绝对的黑暗中,他仿佛再次“看”到那崩碎的断口处,正散发出一种比之前更加明亮、更加妖异的暗红色光芒!光芒中,那几缕青黑色的烟雾也变得更加清晰,如同活物般扭曲缠绕!
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这一次,那玉玺的灼热中,竟隐隐传来一种……无法形容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冰冷!沉重!充满了无边的痛苦和……愤怒的咆哮?!
与此同时!
“轰隆——!!!”
一声比之前更加恐怖、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巨响,猛地从地窖上方传来!整个地窖如同遭遇地震般剧烈摇晃!头顶簌簌落下大量的泥土和碎石块!小皇帝被震得摔倒在地,怀里的碎玉玺也再次脱手滚落!
这一次,巨响之后传来的,不再是房屋倒塌的声音,而是……无数人凄厉到极致的、充满了无尽恐惧的惨嚎!那惨嚎声是如此密集,如此绝望,仿佛整个宰相府的人都在同时遭受着地狱般的酷刑!紧接着,是重物连续坠地的闷响,如同无数麻袋被狠狠摔在地上!
头顶的木门缝隙处,猛地涌进来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和……新鲜的血腥气!
宰相府……又发生了什么?!
小皇帝吓得魂飞魄散,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角落,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浑身抖得像风中的残烛。怀里的碎玉玺滚落在脚边,那断口处的暗红光芒在剧烈的震动和弥漫的血腥焦糊味中疯狂闪烁,如同垂死巨兽充血的眼睛。
城西乱葬岗边缘。
风雪停歇后,这里更显荒凉死寂。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大部分土丘和散落的骸骨,只有那座新堆起的小小无名坟冢,被半幅残破焦黑的龙袍覆盖着,在惨淡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目。斜插在冻土中的断剑,剑身凝结着冰霜。
雪地一片死寂。
突然!
“咚…咚…咚…”
极其微弱,极其沉闷,仿佛来自九幽地底的叩击声,极其缓慢地、一下,又一下,从那座覆盖着残破龙袍的小小坟冢深处传来!
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声掩盖,却带着一种顽强不屈的生命力,如同心脏在冻土之下,微弱地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