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恩枯坐在橡木椅里,指节被粗粝的胡茬磨得发红。
炉火在角落奄奄一息,只留下黯淡的余烬和满屋陈年木料的气味。
城主大人那句轻飘飘的“做一件不存在的东西”如同鬼魅,在他脑中反复缠绕,勒得他几乎窒息。
不存在?如何用存在的手去塑造虚无?他盯着自己布满老茧的手掌,那上面刻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木纹——真实、坚硬、看得见摸得着。
这双手,他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呼吸,如今却成了最大的讽刺。
他烦躁地揉着额角,那里面似乎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扎。
一种遥远得如同隔世的声音,渺茫地穿透颅骨:“回家…”那声音微弱,却带着奇异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混乱的心上。
家?
他环顾西周,这间堆满工具、弥漫着松脂和锯末味道的老铺子,不就是他唯一的家?祖辈的刨花仿佛还飘荡在空气里。
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粗暴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个女人裹挟着街巷间湿冷的空气闯了进来。
她熟稔得如同推开自家的院门,径首走到工作台前,手指随意拂过一把半成型的橡木椅背,留下浅浅的印痕。
她身上的廉价脂粉味瞬间压倒了店里沉静的木头气息。
“死鬼布莱恩!”那女人猛地拍了一下台面,震得几枚木屑跳了起来,“我才出门几天?你是被木头疙瘩塞了脑子,还是外头有了野花野草?”她涂得鲜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又尖又亮,带着一种蛮横的亲昵,“连自己老婆都不认得了?”
布莱恩猛地抬头,像被滚烫的铁屑溅到了眼睛。
老婆?他像被钉在椅子上,血液似乎瞬间涌向西肢百骸又骤然抽空,只留下冰冷的茫然。
他死死盯着那张脸,试图从那些夸张的眉眼和脂粉下找到一丝熟稔的痕迹。没有。一片空白。
他的记忆如同被白蚁蛀空的木料,只剩下单薄而坚硬的壳——他记得每一把凿子的弧度,记得父亲临终前递过来的老榫刀,记得城主府邸那扇繁复花窗的尺寸……唯独没有婚姻,没有妻子。
“我……”他喉咙干涩,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没有妻子。”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空洞,像一句拙劣的谎言。
“没有妻子?”那女人双手叉腰,夸张地拔高了调子,几乎要戳破屋顶,“那艾米丽是谁?你抱在怀里哄她叫‘爸爸’的时候,也是假的?你亲口告诉我她的小床要用最柔韧的山毛榫木,怕她撞着的时候,也是假的?布莱恩,你是不是疯了!”
她眼中逼真地涌起一层水光,混合着愤怒和受伤,几乎要灼穿布莱恩那层坚硬的木壳。
艾米丽?女儿?
这两个词如同两柄沉重的木槌,狠狠砸在他记忆的壁垒上。
嗡——!
尖锐的剧痛瞬间在他头颅深处炸开,像有无数斧刃在里面劈砍、搅动。
他闷哼一声,身体猛地蜷缩,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甲几乎要抠进太阳穴里。
冷汗顷刻间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衣衫。在剧烈的痛苦和眩晕中,一些碎片猛地刺穿那片空白——
一个模糊但温暖的身影,在灶台边忙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一双小小的、柔软的手,抓住他沾满木屑的手指,咯咯笑着,含糊地喊着“爸…爸…”。
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他蹲在院子里,用刨子小心翼翼地打磨着一块小小的、弧度圆润的木板,那是……摇篮的侧板?画面带着旧物的暖黄光晕,模糊却带着令人心颤的真实触感。
“女儿……”布莱恩痛苦地喘息着,从齿缝里挤出这个词,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渴望,“对了,女儿……我的女儿……”
“艾米丽!”那女人立刻接口,声音带着哭腔和急切,“我们的艾米丽!她在哪儿?你把她怎么了?”她扑过来,用力摇晃着布莱恩的肩膀,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里。
混乱的浪潮在他脑中汹涌撞击。一边是祖传店铺里每一寸木头都熟稔无比的冰冷现实,一边是那带着体温和奶香气的碎片记忆。
哪一个才是真的?撕裂感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彻底扯碎。
头颅深处传来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迅速吞噬着他的视野。
就在意识行将彻底崩裂、沉入无边黑暗的刹那——
一股清冽、幽远的芬芳毫无预兆地弥漫开来。像初春山谷深处悄然绽放的第一朵紫罗兰,带着寒夜的露水和泥土的生机,瞬间穿透了店铺里窒闷的木头味和女人身上廉价脂粉的浊气。
那香气柔和却无比清晰,如同一双无形的手,温柔而有力地抚平了他脑中沸腾的痛楚和混乱。
恍惚间,一道朦胧的身影仿佛在氤氲的香气中浮现。
看不清面容,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安的温柔轮廓。
一个声音,如同贴着耳廓的羽毛,清晰地流入他濒临破碎的意识深处,带着抚慰人心的宁静:
“等你回家。”
家!
布莱恩浑身一震,像即将溺毙的人看到了唯一的浮木。
他猛地伸出手,五指痉挛般地向虚空中那缕香气、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抓去,喉咙里发出破碎绝望的呜咽:“不要!别走!别离开我——!”
指尖只徒劳地划过冰冷的空气。那紫罗兰的芬芳骤然变得稀薄,如同被一阵无形的风吹散。
那道朦胧的轮廓也瞬间淡去,消融在更深的黑暗里。
冰冷粘稠的窒息感瞬间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取代了那短暂的抚慰。
他感觉自己被抛入了无光的深海,身体沉重地向下坠落。
水压无情地挤压着胸腔,肺里的空气被一丝丝抽空。
他徒劳地挣扎,西肢却像被坚韧的海草紧紧缠缚,动弹不得。
黑暗浓得化不开,只有无尽的、令人绝望的下沉。
就在意识即将被这黑暗彻底吞没、归于死寂的前一瞬,一点微弱的、带着奇异温度的灼热感,倏然在他眉心深处跳动了一下。
非常短暂,如同一颗微小的火星在浓墨般的海底骤然闪现,随即又隐没。那感觉转瞬即逝,却清晰无比地烙印在他沉沦的意识边缘——像一枚沉睡的火焰印记,在无边的冰冷中,留下一个渺茫却执拗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