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禁闭房数到第三百六十五块砖时,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这是父亲教我的本事——当笔尖发烫时,要么是真相就在眼前,要么是危险正在逼近。
此刻案上的照心笔杆正微微震颤,像在替我数着窗外的更声。
梆子声刚敲过三更,王铁柱送的馒头还搁在墙角,掰开时藏着的纸条被我攥得发皱:“谢客卿快到了。”
窗外的月光突然被云影遮住。
我听见青瓦碎裂的轻响,极轻,像片叶子落进水里。
玄清派的巡夜弟子总爱敲着铜铃晃悠,那声音此刻正往演武场方向去,倒成了最好的掩护。
我摸黑摸到案边,墨汁早磨得浓稠,纸页在掌心洇出潮意——该来的,终究来了。
“叮”。
有东西落在窗台上。
我顺着声儿望过去,月光刚好穿透云缝,照见个粗陶饭盒。
盒盖没盖严,露出半块冷透的桂花糕,是山下陈记铺子的手艺。
上回我随口提过句“禁闭房的馒头没糖”,谢无妄去查案时竟记着买了块,结果被巡夜的小道士撞破,躲在屋檐上啃了半宿风。
我喉咙发紧,指尖刚要碰那饭盒,腕子突然被人攥住。
是凉的,带着山风的寒气,可掌心又烫得惊人。
我抬头,正撞进双深潭似的眼睛。
谢无妄的袈裟沾着星点泥渍,发绳散了半缕,额角有道浅疤,许是翻墙时刮的。
他没说话,另一只手从袖中摸出张泛黄的纸页,边沿焦黑,却被仔细粘补过,递到我面前。
“这是你要的残卷。”他声音哑得厉害,像在风里喊了整夜,“当年玄清派烧无忧镇的账册,我从废墟里扒出来的。”
我接过纸页时,指腹擦过他掌心的茧。
那茧是抄经抄出来的,从前总说“佛修需静心”,如今倒像把磨利的刀。
纸页上的字迹被火烧得斑驳,却还能辨出“伪魔案·大楚二十三年·无忧镇”几个字——正是父亲《仙魔录》里缺失的那部分。
“你...怎么进来的?”我问,声音发颤。
他松开手,退后半步,月光照亮他袈裟上的泥印:“从后山悬崖爬上来的。
净空师兄说那是玄清派防备最松的地方,可他不知道...“他忽然笑了,眼尾的疤跟着动了动,”我小时候在慈恩寺后山掏鸟窝,比这陡的崖都爬过。“
我喉咙哽得厉害。
想起他从前总说“佛修不涉红尘”,如今为了这张纸,连最在意的清规都抛了。
案上的照心笔突然泛起金光,是纸页上的字触到了真相。
我盯着那抹光,突然轻声问:“你...说过会回来的。”
他望着我,目光比月光还静:“我说过。”
后巷突然传来脚步声。
谢无妄的身形瞬间绷紧,像只随时要窜上屋檐的猫。
我却听出那是木屐踩青石板的声音——净空师兄总爱穿这双,说“木屐响,邪祟惊”。
“无妄。”
声音从院外传来,带着点叹息的意味。
谢无妄转身时,我看见他的手指在身侧攥紧,又慢慢松开。
净空走进来,月光落在他胸前的佛珠上,每颗都泛着沉郁的光。
他扫了眼我手里的残卷,又看向谢无妄:“戒律碑上写得清楚,佛修不可涉入仙门纷争。”
“师兄可知无忧镇的井里,藏过个三岁的小丫头?”谢无妄的声音很轻,“她听见父亲喊‘阿桃莫哭’,听见剑刃入肉的声音,听见火舌舔房梁——这些,苏晚昭要写进《仙史》。”
净空的佛珠突然“咔”地断了。
他弯腰去捡,我看见他鬓角的白发在月光下闪了闪:“你可知玄清派为何容你查案?
他们当你是刀,用完便要折。“
“我曾以为佛是静观。”谢无妄蹲下去帮他捡佛珠,“如今才知,佛亦需护众生。
师兄,我己无路可退。“
净空望着他,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只说了句:“小心玄真子。”转身时,木屐声在巷子里敲出重重的回响。
谢无妄把最后一颗佛珠放进他掌心。
等净空的身影消失在转角,他才转身看向我,眼里有团火在烧:“残卷里的东西,够玄清派喝一壶了。”
我连夜摊开残卷。
月光透过窗棂,在纸页上投下斑驳的影。
二十三年前的账目写得清楚:玄清派以“清剿魔修”为名,在无忧镇屠了整座村子,将三百七十二具凡人尸首伪造成魔修,换了朝廷的“护道金”。
卷尾还夹着张纸条,是父亲的字迹:“阿昭,若为父死了,便替我把这些字刻进石头里。”
照心笔在我手里发烫,金光照亮整间禁闭房。
我蘸了浓墨,在卷尾写下:“这不是情书,这是我写给你们的罪状。”墨迹未干,窗外突然传来破空声。
谢无妄的身影一闪,挡在我面前——是支淬了毒的银针,钉在墙上,尾端刻着玄清派的云纹。
“玄真子。”谢无妄的声音冷得像冰,“他终究还是动手了。”
我攥紧残卷,听见演武场方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谢无妄拉着我躲到案后,低声道:“他们要灭口。
你拿着残卷,我引开他们——“
“不行。”我打断他,“要走一起走。”
他望着我,忽然笑了:“苏晚昭,你真是...比我还疯。”
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摸着怀里的残卷,突然想起王铁柱藏在馒头里的纸条。
程子墨、林婉儿,这些被玄清派欺压的小弟子,或许能信?
我望着谢无妄,轻声道:“等会儿...我有办法。”
窗外的梆子声再次响起,这次敲得又急又乱。
有人喊:“禁闭房走水了!”谢无妄眼神一亮,拉着我往窗口跑。
火折子“啪”地炸开,浓烟裹着月光涌进来——是王铁柱,他举着根火把,冲我们喊:“从后墙走!
我把巡夜的引到前院了!“
我回头看了眼案上的照心笔,墨迹未干的罪状在火光里泛着金光。
谢无妄的手攥得我生疼,可我知道,这一回,我们不会再输了。
(墙角的纸团被风掀起一角,隐约能看见“程子墨”、“林婉儿”几个名字,墨迹还带着潮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