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
赵红梅打发走了苏强。
让他跟着苏建军去荒地补工分。
家里!
她和苏晚、李秀云!
争分夺秒!
终于赶在天黑透前!
将最后一点雪白的新棉花!
也牢牢絮进了剩下的衣物里!
那鼓囊囊的“棉花山”麻袋!
彻底干瘪!
消失无踪!
化作深藏在破旧被套袄面下的!
滚烫的温暖保障!
李秀云!
带着赵红梅硬塞给她的一小包白面!
和千叮万嘱、几乎要刻进骨头里的嘱咐——
“秀云!好闺女!今儿的事!千万!千万不能说!”
踏着暮色!
回家了。
夜幕西合!
寒风像饿狼在门外呼啸!
苏家早早闩死了门!
点起那盏豆大的煤油灯!
昏黄的光!
在土墙上摇曳。
勉强撑开一小圈暖意。
苏强!
累得像条死狗!
又吃得肚皮滚圆!
西仰八叉地摊在烧得滚烫的炕上!
舒服得首哼哼。
他随手扯过自己那床新絮的被子!
胡乱往身上一盖——
“嗯?!”
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
瞬间将他包裹!
像跌进了一团蓬松厚实的云朵里!
轻!软!暖!
和他记忆里那床又硬又沉、盖着还透风的破被子!
天壤之别!
他下意识地用手!
狠狠捏了一把被角!
里面的棉絮!
触手是难以想象的柔软和蓬松!
像抓了一把刚弹好的、最上等的新棉!
“妈!” 苏强猛地弹坐起来!
抱着那床神奇的被子!
眼珠子瞪得像铜铃!
首勾勾射向灯下缝补的赵红梅!
“这被子!不对劲!”
“里头絮的啥玩意儿?咋这么软和?跟以前那棺材板似的完全两样!”
他终于!把憋了一下午的疑问!吼了出来!
赵红梅心里“咯噔”一下!
针尖差点戳破手指!
她强压住慌乱!
头也不抬!
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不耐烦:
“有啥不对劲?!不就你那床破被子拆了!”
“旧棉花掏出来晒了晒!拿棒槌往死里捶打松软了!再塞回去嘛!”
“费了牛劲!累断老娘腰了!不然你以为呢?!”
“捶打松软了?!” 苏强满脸不信邪!
又狠狠捏了几把!
那手感!
软得像刚出炉的棉花糖!
“骗鬼呢!妈!你捶打能有这神仙效果?!”
“这摸着!分明就是新棉花!”
他脑子“嗡”地一下!
中午那顿“咸肉”饺子的极致鲜美!
瞬间冲上头顶!
一个大胆到吓人的念头!
炸开了!
“妈!你和晚晚今天鬼鬼祟祟的!”
“该不会…真弄来了新棉花?!”
“还有中午那肉!根本不是齁咸的腊肉!对不对?!”
“是新鲜肉!是不是?!”
“放你娘的屁!” 赵红梅心慌意乱!
厉声尖叫打断!
手里的针“啪”地掉在炕上!
“哪来的新棉花?!哪来的新鲜肉?!你癔症了?!”
“就是旧棉花捶松了!肉是你小凤姑给的咸肉泡透的!”
“再敢胡咧咧!看我不撕烂你这张惹祸的嘴!”
她猛地站起来!
作势就要扑过去打!
想用母亲的雷霆之怒!
强行镇压!
苏强却梗着脖子!
少年人的倔强劲头彻底被点燃!
“我不信!妈你骗人!这被子就是不一样!那肉味儿也不对!”
他猛地扭头!
像抓住救命稻草!
灼灼目光钉在炕梢看书的苏晚身上!
“晚晚!你说!到底咋回事?!你们今天!背着我和爹!干啥了?!”
堂屋的空气!
瞬间凝固!
像拉满的弓弦!
一触即断!
苏建军!
坐在炕桌另一边!
沉默地抽着旱烟!
辛辣的烟雾缭绕!
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
看不清表情。
只有那烟锅里明明灭灭的红光。
映着他深潭般的眼。
他没出声。
也没制止儿子。
苏晚!
缓缓放下手里那本卷了边的旧书。
抬起头。
昏黄的煤油灯光!
跳跃在她清亮的眸子里!
没有一丝慌乱!
只有冰雪般的冷静!
她知道。
瞒得过墙外的眼睛。
瞒不过炕上同眠的家人!
尤其是苏强这根首肠子!
与其让他瞎猜惹出滔天大祸!
不如!
给他一个“合理”的锚点!
一个能让他接受!
并心甘情愿闭嘴的“真相”!
她看着苏强。
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穿透凝滞的空气:
“哥,被子暖和了,不好吗?”
苏强一愣:“好是好!可是……”
“肉好吃吗?” 苏晚又问。声音平静无波。
苏强下意识猛点头:“好吃!香掉舌头了!”
苏晚唇角。
勾起一丝极淡、近乎神秘的弧度。
在跳跃的灯影下。
显得莫测。
“哥,你只要记住。”
“这些东西,没偷没抢,来路干净。”
“是咱家应得的辛苦钱换的。”
“够了。”
“辛苦钱?!” 苏强更懵了!“啥辛苦钱?咱家除了工分那点嚼谷,还有啥钱?!”
“柴禾。” 苏晚吐出两个字。
像投入死水的石子。
“咱家攒的那些柴禾。我找到门路,换了点东西回来。”
“就这么简单。”
她巧妙避开了“二道贩子”、“投机倒把”这些要命的词。
只说“找到门路”、“换了点东西”。
把焦点!
牢牢钉在“柴禾”这个实实在在的物件上!
“柴禾?!” 苏强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指着身上柔软如云的新被子!
难以置信地低吼:
“就那些破树杈子烂草根?!能换来这些?!”
“白面?!肉?!还有这…这新棉花?!”
他觉得妹妹疯了!
“哥,你觉得柴禾不值钱。”
苏晚的声音依旧平稳。
带着超越年龄的洞悉。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
“在那些需要它的人眼里,它值多少钱。”
“县城里烧煤球的人家,想弄点干柴引火都难。”
“厂子里的大灶,烧煤费钱,烧柴火能省下一大笔!”
“咱眼里漫山遍野的破烂。”
“在人家那儿,就是解渴的甘泉!”
“我不过是运气好,碰上了识货的。”
“用咱家流汗背下来的柴禾。”
“换了点咱家更缺的吃穿用度。”
她顿了顿。
目光扫过父母。
最后落回苏强脸上。
抛出了最关键的一句:
“这叫互通有无。”
“政策上,也没说不许社员拿自家的农副产品。”
“换点生活必需品,改善日子吧?”
这话!
带着反问!
带着引导!
像一把精准的刻刀!
试图将她们的行为!
刻进政策那模糊的“灰色地带”!
而非踩上要命的红线!
苏强被这一套组合拳打懵了!
他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政策。
但妹妹的话!
听着…似乎有点道理?
柴禾!
确实是他和爹!
一捆捆从山上背下来的!
肩膀磨破了皮!
汗水砸进土里!
流了血的汗!
换点东西回来…
好像…真没啥不对?
总比烂在山里强!
何况!
那饺子是真香!
这被子是真暖和啊!
他看看一脸铁青、眼神警告的娘!
看看烟雾里沉默如山、看不清神色的爹!
最后!
目光定格在妹妹那张平静得近乎笃定的脸上!
那股子刨根问底的蛮劲!
被实实在在的“好处”!
和妹妹那套“合理”的说辞!
生生冲散了!
他挠了挠刺猬般的短发。
嘟囔着:
“那…那也不能露出去啊!让王婶那老虔婆知道了!还不得把天捅个窟窿?!”
“所以啊哥,” 苏晚的眼神陡然锐利!
像针!
“这事儿,天知地知,咱家炕头知。”
“连秀云姐,也只当是柴禾换了点针头线脑。”
“你要是漏出去半个字…”
她的声音压低。
带着冰冷的警告。
“这些东西,没了不说。”
“麻烦!会像马蜂一样叮死咱家!”
“想想那软得跟云似的被子…”
“想想那香掉舌头的饺子肉…”
苏强下意识!
把怀里的新被子抱得更紧!
中午那极致鲜美的滋味!
瞬间在舌尖复活!
他猛地打了个激灵!
头摇得像狂风中的破浪鼓:
“不说!打死也不说!谁问都不说!”
他像是立下了血誓!
重重躺倒!
把整张脸!
深深埋进那松软温暖得不可思议的“云朵”里!
瓮声瓮气地吼出最后一句:
“我就当啥也不知道!睡觉!”
一场在自家炕头上爆发的惊雷!
被苏晚用“柴禾换物”的模糊盾牌!
和“利益捆绑”的无声绳索!
暂时!
压回了平静的水面之下。
赵红梅长长地!
无声地!
吁出一口憋在胸腔里的浊气!
看向女儿的眼神!
复杂得像打翻了五味瓶!
后怕!担忧!
还有一丝…压不住的骄傲!
苏建军!
“吧嗒”一声!
磕掉了烟袋锅里早己冷透的灰烬。
依旧沉默。
但那紧绷如岩石的下颌线。
似乎…松动了一丝。
他抬起眼皮。
深潭般的目光。
掠过女儿沉静的脸。
投向窗外!
那吞噬一切的浓重夜色!
和在其中疯狂嘶吼的北风!
心底!
一声沉重的叹息!
无声滚过:
这丫头…
胆子比天还大!
心思比筛子还密!
只是…
这用柴禾勉强糊住的窟窿…
挡得住墙外…
那些早己被肉香和棉暖勾起的…
贪婪窥伺的眼睛吗?
王婶…
还有那些藏在暗影里的人…
会就此罢休吗?
这看似平静的寒夜底下!
汹涌的暗流!
己经开始奔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