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节前两周,俞夏己经连续三天没在凌晨两点前回过宿舍。
文学社活动室的灯光在深夜里像一座孤岛,窗外偶尔传来巡逻保安的手电筒光,扫过玻璃时像流星划过。俞夏揉了揉酸胀的眼睛,面前的海报设计稿上布满了橡皮擦屑和修改痕迹。她伸手去够咖啡杯,却发现己经空了,杯底残留的褐色液体映出她憔悴的倒影。
"还没走?"
门口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俞夏差点打翻杯子。程阳站在那里,校服外套搭在肩上,领带松松垮垮地挂着,与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形象判若两人。
"我、我在改海报终稿。"俞夏下意识用胳膊挡住设计图,"你怎么这么晚还在学校?"
"学生会刚开完紧急会议。"程阳走进来,把一盒牛奶放在她面前,"食堂都关门了,只有自动贩卖机里的这个。"
牛奶盒上凝结着水珠,在桌面上留下一圈湿痕。俞夏这才意识到自己晚饭只吃了一包饼干,胃里正隐隐作痛。
"谢谢。"她小声说,插上吸管时发现程阳的手指关节处有擦伤,"你的手..."
程阳迅速把手插进口袋:"篮球训练时蹭的。"他转移话题,"海报有什么问题?"
俞夏犹豫了一下,移开胳膊:"李老师说太'阴郁'了,不符合校园文化节的氛围。"
程阳俯身查看设计图。他的影子笼罩着俞夏,身上有淡淡的薄荷沐浴露味道,混合着一丝汗水的气息。海报上是俞夏构思的"银河邮局"——一个戴着星星帽子的邮差站在银河与校园之间,手中信件化作流星。
"我觉得很好。"程阳说,"不过确实有点暗。"他拿起铅笔,在银河周围加了一圈淡淡的光晕,"这样呢?"
他的笔触果断而精准,像是经过计算般恰到好处。俞夏惊讶地发现,那圈光晕让整个画面立刻生动起来。
"你学过画画?"
"小时候被逼着学了五年国画。"程阳扯了扯嘴角,"我爸说对培养专注力有好处。"
俞夏注意到他说这话时下颌线条绷紧了。她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照片背面的字迹,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其实不必..."她话说到一半,活动室的灯突然灭了。
"又跳闸了。"程阳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这栋楼电路老化,超过十一点就经常这样。"
月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色的分割线。俞夏听见程阳摸索手机的声音,然后是物体落地的闷响。
"别动。"她说,"我的颜料盒在桌上。"
太晚了。程阳己经踩到了什么,发出一声低咒。接着是一连串连锁反应——画架倒塌,水桶翻倒,俞夏感觉冰凉的液体浸透了她的帆布鞋。
黑暗中响起程阳的笑声,低沉而真实:"我们真是一对灾难。"
他打开了手机闪光灯,光线里飘浮着细小的尘埃。程阳的刘海垂下来,衬衫领口歪斜着,整个人看起来年轻了许多,不再是那个完美无缺的学生会副主席。俞夏突然也想笑,但忍住了,只是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
"你的鞋。"程阳蹲下来,用纸巾帮她擦拭,"明天我赔你一双新的。"
"不用!"俞夏缩了缩脚,"反正这双己经穿了两年..."
闪光灯照到了桌下的一个笔记本,封面朝上摊开着。俞夏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是她的诗歌本,上面写满了不敢给人看的文字。
程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两人同时伸手去捡,头撞在一起。俞夏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但更让她惊慌的是程阳己经拿起了那个本子。
"等等,那是——"
"'数学公式与银河的映射关系'?"程阳念出扉页上的标题,困惑地挑眉,"你在研究这个?"
俞夏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她以为程阳会嘲笑那些幼稚的诗句,但他甚至没翻到后面。
"就是...一些胡思乱想。"她拿回本子,"我数学很差,所以试着用文学的方式理解..."
"用诗歌理解数学?"程阳的眼睛在手机光下闪闪发亮,"这太有趣了。能给我看看吗?"
他的语气里没有嘲讽,只有真诚的好奇。俞夏迟疑了一下,翻开一页:"比如这个...我把二次函数图像想象成银河的支流..."
程阳凑近看,肩膀贴着俞夏的。他的呼吸拂过纸页,带着淡淡的薄荷糖味道。
"天啊。"他轻声说,"你竟然看出了函数曲线的诗意。"他指着一段文字,"这里——'当X趋向于无穷大时,Y的挣扎如同我们对抗命运的姿态'——太精准了。"
俞夏耳根发热:"你...不觉得这很傻吗?"
"恰恰相反。"程阳的声音突然变得认真,"我从来只看到公式的实用性,没想过它们可以这么美。"
月光移到了他的半边脸上,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俞夏第一次注意到他左眼角有一颗几乎不可见的小痣,像铅笔轻轻点上去的。
"其实我..."程阳刚要说什么,他的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显示"父亲"两个字,程阳的表情瞬间凝固。
"我得接这个。"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声音压得很低,"是的,父亲...不,会议刚结束...我知道下周的考试..."
俞夏假装专注于笔记本,但无法不听到程阳越来越僵硬的应答。当他挂断电话时,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肩膀绷紧,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窗台。
"一切还好吗?"俞夏小心翼翼地问。
程阳没有回答。月光下,他的侧脸像一尊冰冷的雕塑。然后,毫无预兆地,他抓起桌上的一个空易拉罐狠狠砸向墙壁。
"砰"的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俞夏吓得缩了一下,看着易拉罐弹到地上,滚到她的脚边。
"对不起。"程阳的声音沙哑,"我不该..."
"没关系。"俞夏轻声说,"我有时候也会..."她犹豫了一下,然后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团,"上周物理考卷,37分。"
展开的试卷上布满了红叉,右上角鲜红的分数像一道伤口。程阳愣住了,然后突然笑起来,笑声里有一丝释然。
"我们真是绝配。"他说,"一个被逼着当第一的,一个永远当不了第一的。"
俞夏也笑了,但心里泛起一阵酸涩。她想起苏晴曾经说过的话:"程阳就像学校荣誉墙上那些照片,看起来光彩夺目,其实只是被钉在框里的标本。"
"你父亲...对你很严格?"她试探地问。
程阳走回桌前,月光在他睫毛下投下阴影:"从我记事起,每天早上的问候语都是'今天你要超越谁'。"他机械地转着笔,"小学三年级我考了全班第二,他在家长会上当场撕了我的奖状。"
俞夏倒吸一口冷气。她想起自己父亲——那个会在她考砸时带她去吃冰淇淋的温和男人。
"所以你才..."
"所以我必须完美。"程阳扯了扯领带,"成绩,体育,社交,每一项都要无可挑剔。因为任何瑕疵都意味着..."他没说下去,但俞夏懂了。
"这就是你喜欢《挪威的森林》的原因?"她突然问,"因为主角们都不完美?"
程阳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你比我想象的更了解我。"
一阵沉默。远处传来保安的哨声,提醒滞留的学生该离开了。程阳帮俞夏收拾散落的画具,动作意外地轻柔。
"其实..."俞夏鼓起勇气,"我有个秘密。"
程阳挑眉:"什么?"
俞夏从书包最底层抽出一个文件夹:"这是...苏晴的作业。"
"苏晴?那个请病假的女生?"程阳翻开文件夹,里面是整齐的作业纸,字迹却各不相同,"这是..."
"我帮她做的。"俞夏咬着下唇,"她得了抑郁症,医生说暂时不能返校,但班主任说如果作业不交满80%就要留级..."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知道这不对,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看着她..."
程阳的表情难以捉磨。俞夏等着他训斥自己,甚至报告老师——毕竟他是出了名的守规矩。但出乎意料的是,程阳只是叹了口气。
"字迹太明显了。"他说,"你应该统一用铅笔写,然后让她誊抄。"他从笔袋里拿出三支不同硬度的铅笔,"用这些,写的时候力度要一致。"
俞夏瞪大眼睛:"你...不反对?"
"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程阳耸耸肩,"不过下次这种事先告诉我,我可以帮你设计一个更完善的方案。"
月光下,他的眼睛里有种俞夏从未见过的东西——不是那种完美的微笑,而是一种真实的、带着裂痕的温柔。
"走吧。"程阳背上书包,"我送你回宿舍。"
他们沿着月光照亮的小路并肩而行,影子在地上交织。俞夏偷偷瞥了一眼程阳的侧脸,发现他也在看她。两人同时移开视线,但嘴角都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第二天早上,俞夏在课桌里发现了一个崭新的护眼台灯,下面压着一本《数学之美》和一张纸条:"今晚活动室见。P.S. 你的诗比公式更美。——Y"
她把纸条夹进《挪威的森林》里,那片汗渍形成的星星旁边,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悄悄发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