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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轮新月挂在天际，已是人间四月。
时辰尚早，李观一正在自已房间里翻阅着道藏经卷，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转头看了看大门的方向，并无动静，再转头时，眼角的余光却是瞥见一抹红影。
目光转去，便见那头戴凤冠一身红裙的银发女子懒洋洋地坐在窗边，东方龙珺。
这人不在剑南王府好好待着，跑来他这道观做什么。
李观一看了看窗外，并没有见到小青的身影。
“进入他人房间之前，请先敲门。”李观一提醒道。
现在小青都知道未得允许，不能随便进入房间，这人还没有一条蛇自觉。
“本宫又不曾从门而入，为何要敲门？”
“......”不走门你还有理了？李观一无语，“请敲窗。”
东方龙珺挑了挑眉，不以为意。
“你这窗又没关过，开着不就是让人进的吗？”
谁告诉你窗户开着是给人进来的？正经人会翻窗进来？
说话之时，只见东方龙珺抬手在窗户上敲了敲，目光瞥来。
“行了，敲过了。”
“......”
算了，跟这个人计较只会让自已郁闷，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会遵守规矩的人。
“所以公主殿下您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东方龙珺翻身从窗台上跳了进来，目光四处看了看，随即才问道：“你跟井水犴，也就是沐云舟，你跟他说了什么？”
李观一疑惑，因为沐云舟的事？
可沐云舟有什么事？他不解。
“没说什么啊，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东方龙珺在房间里转悠了两圈，随即坐在了书桌上，让李观一皱了皱眉。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朱雀想要来与你理论一番，不过本宫觉得，让你们见面不太合适，所以我来了。”
“朱雀尊者？怎么回事？”
自已与这位朱雀尊者不曾见过面，自已没有得罪过对方吧，怎么一副对方要找自已算账的架势？
“别误会，我说的理论，就是理论的意思，朱雀这个人，最是讲道理年纪不大，却跟个食古不化的老家伙一样。”
东方龙珺随意道，目光看了看，银眸又盯向李观一。
“有客上门，你连茶水都不准备？”
“不请自来的，不叫客。”
“不速之客，就不是客？”
你还知道自已属于不速之客啊？李观一懒得与其争辩，起身准备茶具煮茶。
东方龙珺见此，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开口道：
“沐云舟从你这里回去之后，说是要研究百家之学，还与朱雀争论了一番，可惜你没看见，两人争吵的样子有趣极了，可比那些大儒辩经有意思多了。”
某人话语之中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之意，一双银眸弯起，如那天边的新月，脸颊上露出两个不那么显眼的小小酒窝来。
李观一却是陷入了沉思，他虽然知道沐云舟是朱雀尊者的关系户，可两人还能争吵起来，这关系似乎有点铁啊。
“想要研究百家之学有什么问题？百家之学本就不是泾渭分明的，甚至各自的追求之中有着大量的重合部分，取长补短，海纳百川，适应社会现实，才能真正有所发展。
曾经天下非道即墨，两大显学，声势更胜儒学，到得如今，却是百家归儒。
且不说玄门道家，毕竟志不在此，墨家相较之下已然没落了吧？”
以李观一的认知观念，百家合流才是正常，执着于哪一家哪一脉，完全没必要。
“所以你就跟沐云舟说，墨家之学是镜中花，水中月，海市蜃楼，可望不可即，撺掇他去学百家？”
“我可没有撺掇他，只是他怎么问，我如实答而已，墨家的没落本身，就说明他们的追求太过虚无缥缈，缺乏社会根基，没有社会根基，他们的一切追求，都不过是空谈。”
墨家的追求，太过于理想主义，要求人有高度的道德自觉，不然他们那一套根本行不通，打破阶级观念，推举贤才，朴素的公正平等思想？
听起来很美好，尤其是对于李观一而言，可事实是不可能。
“而且，儒家都在尝试着容纳各家，自百家之中汲取营养发展自身，墨家这是要继续固步自封？当真就是墨守成规？”
李观一将一杯茶水推了过去，他本以为走墨家之路的沐云舟是理科生，结果他错了，对方是文科生。
东方龙珺捧起茶杯，淡淡地评价了一句：“茶泡得还行，马马虎虎。”
半晌，放下茶杯，才继续开口问道：“那你可知墨家祖师与儒家的关系？”
“知道啊，相传当初墨家祖师仰慕儒家之学，曾一度钻研儒学。”
“是啊，后来呢？”
“后来？墨家祖师觉得儒学不合自已心意，不是自已想要追求的世界，于是摒弃了儒学之道，自创墨家之道。”
李观一话到此处，沉默了一瞬。
“所以，墨家之道与儒学之道多有不合。”
“你这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儒学提倡等级观念，等级分明森严，这本身就与墨学的兼爱理念相悖，尤其是理圣，结果你倒好，竟然以理圣举例。”
女子嘴角微翘，看着李观一的银眸之中，带着几分似笑非笑之意。
“你可知，墨家子弟最不喜的，就是这位理圣。”
“因为这位的存天理，灭人欲之说？我还以为这位提倡格物致知并将其发扬光大冠以理圣的存在，会与他们有共同话题。”
一样的错误，李观一认为这二者是理科生，可实际上人家都是文科生。
而且李观一觉得，这位理圣的诸多理念之中，分明就融入了很多其他学派的学说，诸如道学与墨学。
这就是明显的儒学融汇百家的例子，既然儒学能融汇百家，为何百家还要各自墨守成规呢？李观一不理解。
“另外，你还跟沐云舟说，节流不如开源？”
“你是想说我否定了他们的节用理念？”
“呵，你这不是很有自觉吗？”东方龙珺轻笑。
“如果是没有条件，能享乐的人陪着大家一起吃苦，我挺佩服他们，可在我看来，他们是有能力带大家一起过好日子的，结果却说要陪着大家一起吃苦，恕不敢认同。
与其一起吃苦，不如一起享福，必要的节俭是美德，但人终究追求更好的生活，物质条件解决了，才能更好的去追求道德，生存，才是人的第一需求，他们要追求人人将气节凌驾于生存之上，怎么可能？
况且，就他们自已节俭省下的银两，能救得了多少人？不如好好的将他们的技术普及开来，提高整个社会的生产力，能够少饿死多少人？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有能力开源，却只想着节流，也不知怎么想的。”
“理圣这诗句是这个意思吗？”东方龙珺蹙起了眉头，手指抵着下巴沉思。
“其实在我看来，墨家之学与农家之学，是真正可以改变整个社会基础的东西，但他们似乎都在向上追求治世之道。”
李观一没有理会东方龙珺的质疑，开口说道。
“或许是因为下层的人，决定不了整个天下的面貌吧。”
不过李观一对于整个天下是怎样的社会面貌其实并不关心，他只是觉得好的东西就应该拿来用，让其充分的发挥出应有的价值来。
这个世界存在着修行之道，数量的暴力可以被个体的武力所打破，所以，即便下层生产力如何发展，想要凭他们自身打破等级秩序，都不太可能。
或许，这就是他们不去追求下层秩序，道向上而求的原因吧。
当然，只是李观一自已的妄加揣测罢了。
他本身可没想着撺掇沐云舟去做什么，他只是想要说服沐云舟给自已打造些好用的工具而已，改善自已的生活。
沐云舟喜欢问，他也只是如实回答自已的想法，他没理由故意去欺骗他。
李观一确实没想到，自已随口一说，沐云舟会跑去和朱雀尊者争论一番。
果然，都是些偏执之人。
“你说得好像有一点道理。”东方龙珺点了点头，“不过，你的说法，是让他们去质疑自已的祖师？”
“不能质疑吗？”李观一不以为然，“曾有人说过，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怎么？祖师说的就绝对正确？就千秋不易，万古绝对？天下间，没有谁的话是不能质疑的。
连质疑都不敢，那他们永远都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他们祖师没有做到的事，他们也就注定做不到了。”
李观一并没有自我察觉到，他看世间一切事，都缺乏旁人那样的神圣性。
在他看来，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管你是墨学祖师也好，至圣先师也罢，没有区别。
错的，不因你是某某人，所以你说出口就能变成对的，反之亦然。
我认为对的，并不是因为它是出自于谁谁谁之口，而是因为我确确实实认为这是对的。
李观一不是个守规矩的人，至少他不太守寻常人的规矩。
他这番质疑祖师的言论，若是旁人听了去，免不得要遭到一番批判，口诛笔伐都有可能。
不过，现在与他对话的人，同样是个无法无天的家伙。
所以，对于这般大逆不道之言，东方龙珺反倒颇为满意，拍手拍了拍李观一的肩膀。
“好，朱雀若是找你理论，我帮你一起朱雀。”
“你不是说朱雀最讲理吗？”李观一疑惑，刚才那意思，朱雀似乎并不是要找他打架吧。
那双银眸眨了眨，理所当然道：“可我不是朱雀啊，我不喜欢跟人讲道理，太麻烦。”
“......”
“也就是朱雀，才让鱼龙帮那群跳梁小丑蹦跶这么长时间，到头来还不是我出手。”东方龙珺撇了撇嘴，道。
“鱼龙帮？”
听到这有些耳熟的名字，李观一心中一动，他可没有忘记，自已小师妹洛清瑶当初就是从鱼龙帮逃出来的。
这个帮派竟然做买卖人口的生意，关键是，鱼龙帮势力可不小，比李观一预想的要麻烦许多。
洛清瑶并非蜀地之人，由此就可以看出，这个鱼龙帮势力触手分布极广，并不局限于蜀地。
“是啊，一群乌合之众，名字叫鱼龙帮，实际上只有鱼，没有龙，顶多藏了几条臭虫，靠着人多，才混进了一流势力里面。
结果这群人竟然敢跟我四象教抢生意，把手伸进这剑南道来，朱雀也是，还与他们讲什么道理，对方敢这么嚣张，怕不就是看准了这一点。”
“所以？”
“所以前几日我代替朱雀去与你们的理论了一番啊，鱼龙帮的九大元老来了近半数，真是好大的阵仗，可惜，没全来，不然就省事多了。”东方龙珺话语之中带着几许遗憾。
李观一不由看了她一眼，什么意思？你这是想把他们头头全打杀了不成？
似是看出了李观一心中所想，龙珺话语平淡：“不过是几个初入法相境的老东西而已，死了两个，残了两个，跑了，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来生事了，要是朱雀与我同去，倒是能将四个老东西都留下来。”
“......”
你这好大的杀性啊，还说四象教不是魔教。
而且从话语之中，李观一还听出了另一个信息，这位朱雀尊者，实力似乎也非是寻常法相境，就是不知道真实修为有多高，让李观一有些好奇。
至少，那位朱雀实力不会比东方龙珺低多少吧，不然以东方龙珺这霸道的性格，非得强迫东方跟着自已一路杀过去不可。
同时，对于东方龙珺这样暴戾的出手原因，李观一也有所猜测，她这是想要清场，尽可能把一些势力提前赶出去。
为的，应该就是小青走江一事。
话说，东方龙珺到底是怎么借来法相之力的？小青似乎也没有离开过观一观，她打上鱼龙帮应该是借了法相之力的吧？
不过对于李观一来说，这似乎是个好消息。
“我似乎还应该感谢你才是。”李观一说道。
“因为你那个小师妹的事？”
“你知道？”李观一惊讶，洛清瑶那点小事，东方龙珺似乎是查过啊。
“感谢就不必了，我找鱼龙帮麻烦又不是因为你。不过我这里有两个消息，你要不要听听？”
“可以不听吗？感觉不是什么好消息。”
“不行，第一个消息，百花圣女离开了长青宫，往蜀地而来。”
百花圣女？还真不是什么好消息，只希望这件事跟自已无关。
听过关于青帝令的事情之后，李观一对于长青宫，愈发觉得可疑了。
平白送传承，还直接就是少宫主的身份，不仅如此，甚至包分配道侣，这种事凭什么就轮得到他？
只因为那青帝令所谓的自发择主？可青帝令为什么选中自已？
言而总之，李观一不想跟长青宫扯上直接的关系，少往来的好，还是让他们去跟李青君纠缠吧。
反正当初他送出青帝令的时候就说得很明白了，这青帝令，或许带有什么麻烦。
以李青君的出身，天下第一世家，想来也有能力与之周旋。
“第二个消息，今年春闱，状元郎姓赵，已经与崔家一脉旁支的女子定亲。”
“？？？”
这消息，跟我有关系吗？
东方龙珺笑容古怪：“搏陵崔氏的那个崔家，当今大离吏部尚书，即将成为这位新科状元的岳丈。这位状元，姓赵，名子瑜，字无妄。”
“赵子瑜？”李观一皱眉，看来不是巧合。
不是，自已这运气是不是有点问题，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东方龙珺伸了个懒腰，取出一个包裹来，抛给李观一。
李观一抬手接过打开，却发现是一些书册。
“做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你看啊，本宫给你带来了这么多消息，还帮你拦住了朱雀尊者，你帮本宫一个小忙如何？”
“小忙？”李观一翻开书卷，这即视感怎么像是作业本？
“你帮本宫完成一下课业吧？怎么样？不亏吧？我看你读书多，想来应该不难吧？”
“......”
你让我给你写作业？不是？拖堂公主殿下，你找人给你写作业，这合适吗？
而且不用去猜，李观一都知道这课业是谁给东方龙珺布置的。
她的那个舅舅，剑南王，除了他，李观一可不认为东方龙珺会老老实实的完成课业，说不得把先生打一顿扔水池里，这人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李观一目光复杂地看着面前之人，有些无语。
“放心，不让你白帮忙，过段时间我给你一份大礼。”
“什么大礼？”
东方龙珺手中出现一枚小小的令牌，在李观一面前晃了晃。
“你自已有一枚取剑令，但你明面上需要一柄合适的剑，我看你的样子是想给你那个小师妹找一柄合适的剑吧，毕竟你让她走剑修的路，怎么样？届时剑楼里你看中哪一柄剑，本宫绝对给你取到手，如何？”
李观一在考虑，有些心动，他确实想给洛清瑶准备一柄剑，作为其十五岁的生日礼物。
有柄好剑，对于一个纯粹剑修而言，也利于修行，洛清瑶的修行速度，他不太满意。
要是自已哪日打算跑路了，洛清瑶这个小师妹太弱，观一观交给她也不太放心。
至于说这课业，李观一翻了翻，不难。
不过剑南王不是剑修吗？这课业内容，到多是儒学，真意外。
“好，成交。”
烛光幽幽，有人伏案，笔走龙蛇。
旁边的人百无聊赖地晃荡着双腿，不时叮嘱李观一将字迹模仿得更像些。
让李观一无语的是，东方龙珺嫌他写得水平太高，说怕被看出来，让他写简单些。
李观一懂了，这位公主殿下，武学上天赋异禀，但是，是个学渣，估摸着就没用心学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