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芯炸起的灯花落进残卷,我盯着那抹渗了血的金光,后颈突然沁出冷汗——爹被处斩那天的焚尸记录,怎么会夹在《仙魔录》里?
指尖顺着“焚尸”二字往下摸,纸页边缘的毛刺又扎破了我刚结痂的伤口,血珠滴在日期上,突然洇开一片模糊的墨痕。
我凑近细看,那日期下竟还压着行小字:“每月十五,玄清火,灭迹。”
“每月十五?”我攥紧残卷,窗外的松涛突然灌进耳朵。
今日是十五,子时三刻。
案头沙漏的沙粒正“簌簌”往下淌,我数着漏孔,心跳比沙粒落得还急——若今夜玄清派按例焚毁所有“魔修”尸体,爹当年记录的那些被诬百姓的骸骨,就要彻底化作飞灰了。
袖中传讯鸽的竹哨突然轻响,我抖着手解开鸽腿上的丝帕,是谢无妄的字迹:“北境消息己散,玄清今夜有异动。”墨迹未干,还带着他指尖的凉。
我立刻在帕子背面写:“焚尸谷,子时三刻,救骸骨。”写完又补了句:“照心笔要写的真相,烧不尽。”
传讯鸽振翅飞走时,我摸出腰间的玄清派腰牌——日间岳凌风虽禁了我查旧档,却没收回仙史身份。
这腰牌能混过前山岗哨,但焚尸谷在玄清后山最阴的坳里,守卫是雷震带的边军旧部,只认刀不认符。
换夜行衣时,铜镜里映出我苍白的脸。
爹临终前说“史官的笔要沾血才写得真”,如今我这双手,怕是要先沾满灰烬了。
子时二刻,我和谢无妄蹲在焚尸谷外的荆棘丛里。
他穿了件粗布短打,面上敷着灶灰,倒真像个搬运尸体的杂役。
我裹着他的外袍,袖口还沾着他袈裟上的沉水香——佛修身上的味道,比玄清的檀木味干净多了。
“守卫是雷震的人。”谢无妄指了指谷口,灯笼照出二十几个持矛的汉子,为首的正是雷震。
他铠甲上的鳞纹被火光映得发红,像凝固的血。
我想起日间在山脚下见过他——那回岳凌风带人砸老妇的灵堂,雷震站在旁边,矛尖垂着半截白幡,始终没往老妇身上戳。
“他或许……”
“嘘。”谢无妄突然按住我手背,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渗进来,“巡逻队来了。”
七八个守卫提着灯笼往谷里走,谢无妄的佛珠在袖中轻响。
我知道他要引开他们——佛修的降魔杵能震晕凡人,但不会致命。
他总说“不妄杀”,可这双沾过血的手,偏生最会护人。
等巡逻队的脚步声远了,我猫着腰溜进谷口。
停尸房的木门没锁,腐肉味混着松油味首往鼻子里钻。
我摸出火折子,微弱的光映出二十几具尸体——有老有少,有穿粗布衫的农妇,有扎着羊角辫的女童。
“阿香?”我突然顿住。
最里侧的草席上,躺着个穿红肚兜的小女娃,手腕上系着褪色的银铃铛。
前日在破庙,江远舟说青牛镇有个叫阿香的遗孤,娘被指认魔修,她抱着娘的尸体跪了三天。
我蹲下身翻那女尸的衣襟,一枚符咒“啪”地掉在地上。
符咒边角绣着玄清派的云纹,中间“敕令”二字被血浸透了。
女尸胸口有块焦黑的痕迹,我轻轻一按,竟挤出半滴未燃尽的血——是被仙门的灼心咒伤的,凡人根本受不住这等法术。
“快走!”
谢无妄的声音从门外炸响,我抱起阿香的尸体往外冲,正撞进雷震怀里。
他矛尖抵住我咽喉,铠甲上的铁鳞刮得我脖子生疼:“苏仙史,这是玄清的火场,你偷尸体——”
“她才七岁!”我吼得嗓子发疼,“你当年在边军,也杀过这样的孩子吗?”
雷震的瞳孔猛地缩紧。
我看见他喉结动了动,矛尖缓缓垂下去:“侧门没栓,带着尸体从后山溪涧走。”他转身时,铠甲发出细碎的响,“要是被岳凌风抓住……”
“我写进史册。”我擦过他身边,“雷震放苏晚昭逃生,因为他见过青牛镇的血。”
他背对着我挥了挥手,像是要挥走什么。
山风卷着火星子往脸上扑,我和谢无妄跑到山脚下时,衣襟都烧出了洞。
宋元白的医馆还亮着灯,老医官听见动静,颤巍巍开了门:“小苏姑娘?这是……”
“验尸。”我把阿香的尸体放在木床上,“查她体内有没有控神丹。”
宋元白的手在发抖,他摸出放大镜,指甲盖大的镜片映着尸体胸口的灼痕:“这咒印……是玄清掌律长老的手法。”他用银刀划开尸体的喉咙,镊子夹出半粒黑色药末,“控神丹,碎的。凡人吃了会发疯,正好当魔修的罪证。”
我摸出照心笔,蘸了蘸阿香腕上的银铃铛磨的粉——爹说过,冤魂的怨气能让笔锋更利。
笔尖刚触到纸,金光“刷”地窜起来,把整间医馆照得亮堂堂。
“苏晚昭!”
清晨的叩门声像炸雷。
我掀开帘子,陆怀瑾站在院外,道袍上的金线被太阳照得刺眼。
他身后跟着岳凌风,腰间的斩妖剑嗡鸣着,像急着喝血。
“昨夜焚尸谷失了一具尸体。”陆怀瑾盯着我手里的纸,“你最好没碰。”
我把符咒残片拍在他面前:“这是玄清的符咒,钉在‘魔修’心口。陆长老说她是魔修,那这符咒是驱鬼,还是控人?”
岳凌风的脸瞬间煞白。
陆怀瑾的手指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符咒的云纹上:“你敢——”
“我敢写。”我摸出怀里的《仙魔录》残卷,“玄清派用符咒控凡人,用控神丹造魔修,用焚尸谷灭证据。这些,我都要写进新修的《仙史》里。”
谢无妄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他的袈裟被晨风吹得翻卷,露出腰间半枚凤凰竹骨:“苏仙史写的,是真相。”
陆怀瑾甩袖时带翻了药柜,陈皮和朱砂撒了一地。
岳凌风拽着他的袖子低声说:“长老,医馆里还有……”
“走!”陆怀瑾踢翻门槛,“等你写完,我让你连笔带纸,一起烧进焚尸谷!”
他们的脚步声远了,宋元白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攥着验尸记录:“小苏姑娘,这上面的每处刀痕、每粒药末,我都标得清楚。”他指腹蹭过“控神丹”三个字,“要写进史册的话……”
我接过记录,照心笔在纸上划出一道金光。
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过,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比当年爹被处斩时还响——这一回,我要让天下人都听见,这管笔写的,不是野史。
(窗台上,宋元白的药碾子压着张未干的墨迹,“验尸录”三个字泛着金光,正缓缓渗进木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