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贴着石壁的耳朵突然发烫,那道压低的话音像根细针,“陆师叔说了,那宋元白总在茶楼念《囚史录》,得让他永远开不了口……”
开不了口。
这三个字在我喉咙里滚成一团火。
爹临刑前,他们也是这么堵他的嘴——用“通魔”的罪名,用烧红的烙铁烫烂他握笔的手。
可爹最后还是把半本《仙魔录》塞进我怀里,血浸透了绢帛,字迹却比金箔还亮。
现在轮到宋元白了。
那老头总爱蹲在山脚下的茶摊,用缺了口的茶碗敲着桌沿念《囚史录》,说“史笔在,人心在”时,缺了颗门牙的嘴漏风,却把“心”字咬得极重。
他验过三城三十七具尸体,每具后颈的朱砂印子都记在他的破布包里——那是玄清派“除魔”时,用符咒灼烧留下的标记。
我攥紧照心笔,笔尖扎进掌心的疼让我清醒。
石壁上“伪道录·卷三”的刻痕还没完成,可外头的夜己经腥得发苦。
后半夜,禁闭室的门缝里塞进片碎纸。
我凑着月光辨认,是谢无妄的字迹,墨迹里浸着血:“山脚下竹屋,速救。”
竹屋?
那是宋元白的住处。
我指甲掐进石壁,突然听见山外传来闷响,像雷,又像什么重物砸在地上。
——是刀。
我贴在透气孔上,山风卷着血腥味灌进来。
有人在喊:“雷统领,东边翻墙了!”“护着宋先生!”
雷震?
那原是边军的铁卫,上次我去查三城旧案,见他跪在宋元白的药铺前,额头抵着青石板说:“我兄弟死在玄清派的符下,您若肯验尸,我这条命就给您当刀。”
刀,现在出鞘了。
竹屋里的动静越来越乱。
有瓷器碎裂声,有刀剑相撞的清响,还有个苍老的咳嗽——是宋元白!
他喊:“雷统领,莫管我!那包在梁上,烧不得!”
“宋先生!”雷震的吼声像炸雷,“您往地窖躲!”
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是有人中刀了。
我听见刺客骂:“老东西跑地窖了!追——”
“阿弥陀佛。”
这声佛号像块冰砸进油锅。
竹屋的动静突然静了一瞬,接着是更激烈的打斗。
谢无妄的声音混着血沫:“伤他者,入无间。”
我认得出那是他的降魔杵击地的闷响。
上回他用这招砸断过魔修的琵琶骨,现在该是砸在刺客的腕骨上。
可这次的闷响里多了湿腻的黏连——是血,溅在青石板上的血。
“师兄!”有年轻僧人喊,“我护着宋先生先走!”
“退!”谢无妄的喘息声透过山风撞进我耳朵,“他们在巷口设了绊马索,走后——”
一声惨叫截断他的话。
我攥着照心笔的手在抖,石壁上的刻痕被血染红。
爹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昭昭,史笔不是刻在石头上的,是刻在人心上的。”
人心。
天快亮时,禁闭室的门被推开。
送饭的小弟子端着粥碗的手首颤,碗底压着张染血的纸:“宋先生救出来了,可……可他胸口挨了一刀。谢师叔说,您若想见活的,得让玄清派松口。”
我捏着那张纸,血还没干,黏在指腹上。
“松口”两个字被谢无妄的血浸透,晕成暗红的花。
“他们要杀证人。”我对着小弟子笑,笑得他连退两步,“那我就当个人质。”
我扯下腰间的囚服,撕成布条。小弟子喊:“苏姑娘,您这是——”
“去告诉玄真子。”我把布条缠在照心笔上,“从今日起,我绝食。我一日不吃,他们便不能说我‘自愿噤声’;我若饿死,这满山的《囚史录》会变成他们的墓碑。”
小弟子端着空碗跑出去时,我听见他的脚步声撞在回廊的柱子上。
山脚下的晨钟响了,平时这钟是玄清派用来宣示“仙威”的,今天却混着此起彼伏的“还史笔公道”的喊声。
晌午,江远舟的快书传到了禁闭室。
他的嗓门还是那么亮:“说什么仙门护道,分明是屠刀藏袍!医官血书染竹屋,史官绝食囚玄牢——”
“住嘴!”有玄清弟子呵斥,可更多声音接上来:“史笔在,人心在!”“还苏姑娘清白!”
连大慈恩寺的僧众都来了。
我听见他们的木鱼声混在山风里,“咚、咚、咚”,敲得玄清派的护山大阵都在抖。
谢无妄的声音夹在其中:“众生皆苦,求一个真相,不算贪。”
第三天,玄真子来了。
他的鹤氅沾着晨露,却掩不住眼底的青黑。
“苏晚昭,你若死了,史书也不会改。”他站在我面前,玉扳指敲着石壁上的“伪道录”,“玄清派护了大楚三百年,你父亲的‘真相’,不过是——”
“不过是他们的遮羞布。”我倚着石壁,喉咙像着了火,“但他们会记得,我是为了真相而死。”
玄真子的手指顿在“伪道”两个字上。
他身后的门开了道缝,谢无妄的僧衣角露出来,佛珠在他掌心勒出红痕。
“这一劫,我陪你过。”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撞得我眼眶发酸。
第西天,我开始耳鸣。
那声音像春蚕啃桑叶,“沙沙”地响。
我摸了摸干裂的嘴唇,照心笔还攥在手里,笔杆上的布条被汗浸得发皱。
石壁上的字在晃,“伪道录”的“伪”字突然变成爹的脸,他说:“昭昭,别怕黑。”
耳鸣越来越响,像有无数人在喊:“史笔在——”“人心在——”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石壁上的字泛着暗金。
那是爹的光,也是我的光。
(意识模糊间,耳鸣里混进道陌生的低语:“她快撑不住了……得趁现在……”)